寻找你,等我(寻找你和我的未来)
昏虎下山
一到年底,我就焦虑。可能发生的公司年会、亲戚聚餐、过年送礼,甚至父母围着你转,都让我嘴里生疮。我厌恶目的不明的交际,维持一个热络的气氛让我总觉得尴尬,走神的时间也愈发漫长。
刚有记忆时,我妈抱着我,遇到一个算命的,花五块钱让他看看,他说我是个下山虎。
他对“下山虎”三字的解释,我只记住了一句,是:日暮时分,昏虎下山,旁无它物,只身一人(大意)。
这话画面感太强。一只老虎,刚从白天的睡眠中醒来,准备黄昏时分下山觅食。它穿过树林,夜色渐浓,皓月初生。这虎周身发热,四下却冷冷。
不知是不是这算命的影响我,我逐渐开始迷上了离家出走。
幼儿园时,趁着小朋友们在操场自由活动,我猛然跑出园门,结果只跑到了校门外母亲的烟摊儿,又被扭送回来。那时我总被别的孩子扒裤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扒完就怅然若失地在厕所看自己肚子里掏出来的蛔虫,怀念和老师一起去水库逮鱼的那个下午。
上大学时,因学校在外地,一帮北京的孩子抱团。我那时瘦弱,大家都照顾我,夹在这些人里面,不得不努力泡在一起。大家越是干什么都想着我,我心里越是堵上更多的石头。每个人对我表示关系热络时,我都禁不住发抖,脑海里都是这些人遭遇车祸的想象。我好像坐在集市卖瓜,心却在寺里枯坐的老汉。
一个刚从网吧出来的晚上,我谎称去买水,从校区坐车跑到火车站。我在火车站附近走来走去,看着坐夜车的人群和拉客的司机,心里对摆脱了那些同学而一遍遍高兴。我想,我要谁都不再联系,自己一人在这儿找个活计,从此泯然人间。
结果一路走一路想,走得肚饿,我找一露天面店吃面。面吃到一半,一个打工的姑娘来买面。她一直在看我。我看着她清秀的脸,知道她看出我一人吃面的状态,和她一人买面的状态接了轨。人类可悲的自尊心让我叹口气,又坐车回了学校。
回学校我眼皮就一直跳。几个同学惊奇我刚才去哪儿了。我随口扯个谎,熬到周末回家,吃了一大把的安乃近药片。
吃完我就拿我爸的都宝香烟抽了半包。想写遗书,写了几笔又觉得何必呢。凌晨时分我沉沉睡去,2个小时后,我头重脚轻地醒来,坐起来干呕几下,竟然没死。
自杀的感觉至今残存在我的脑子里。那晚突然醒来时,周身的朦胧及那些灰白色的雾气,怎么也挥散不掉了。
大学是不能再上了,我坚决退学,交了的学费也不要了。我压着总是想一走了之的冲动,把它泼洒在走神里。这种泼洒稳住了我,直到结婚前的岁末。
这次的出走是有计划和准备的。我对未婚妻撒了个弥天大谎,手机关机,跑到北京南站。为了不让别人猜出我的去向,我摒弃了可能在日常生活中透露过的旅行假想地,在售票窗口前思考了一会儿,买了去济南的火车票。
上了火车,我又想到因为是用身份证购买车票,还是可以根据这个,找到我去了哪里,甚至住在哪里。我不想成为失踪人口,被警察找到。于是我又开了机,给未婚妻、母亲和老板发了个短信,告诉他们:别找我,我去外地散散心。
再次关机后,我惶惶地靠在窗边看风景。身边坐着一个大学生,眉毛粗得和蜡笔小新一样。她很安静地在看书。我后悔没带本书,只能看着外面冬天的荒野想东想西。我计划着到了济南后应办张假身份证,用来住宿和找工作。网上我的一切账号都不能再用,重新注册。写东西一定要再用个假名。银行卡上的钱也不能在一个地方取,我计划从济南开始,每隔几个月就换一个城市,在离开这个城市前,在这个城市取要在下个城市花的钱,以便永远躲在暗处。
走之前,我看了日本人写的《完全消失手册》,看得热血澎湃。里面详细讲解了一个人如何隐匿在都市。里面提到了这样做的危险——如果你隐匿得够成功,消失就坐实了,一旦被人发现你是不存在的人,就算被人切了卖器官,也理所当然。
我看着高铁窗户上映出的脸,把恐惧掐住。
高铁的速度极快,几个念头后,已经到了济南。我是第一次坐火车外出,出了济南站,很迷茫。济南站外面是一个小广场,穿过去后,就是一条很乱的街。我站了会儿,抽了根烟。第一,我要找个地方住。火车站周边的旅馆,不安全,而且太容易被找到,还贵。我背着从家里带的一条万宝路香烟,和自己的破旧笔记本电脑,开始走在济南的经纬路上。
路上车不多,几个清洁工慢慢地在路上捡垃圾。我看准一条小街,拐进去后,树木茂密。转了几转,我徘徊于一家酒店门前。我进酒店假装找人,大堂太亮了,前台两个姑娘一直低头在翻什么东西。我用散漫的眼光看到了标准间一晚近300元的价格。我叹口气,出了酒店的旋转门,直奔对面的小旅社。
这旅社有年头了,桌子上的木纹都磨没了。卫生间里的毛巾发乌,床上有一大片油渍。我把电脑掏出来,连上网线。我看了看新闻,屏幕右下角显示已到晚上。我书包里有泡面和香肠,一边听着相声一边吃完简单的晚饭后,我竟然开始在淘宝买彩票。
事后我一直在分析为何我会在济南那一晚买彩票。因为我买了整整一晚上。我先买双色球,仔细思考我要选什么号码,然后把这些号码能组成的几个排列一一筛除。买完双色球又买大乐透,买完大乐透又买体彩,最后花了几千块钱。买完已经是凌晨。
买彩票时,我抽了五包烟,满屋都是尼古丁。凌晨时分,彩票买完了,肚子也饿了。我出旅社,门口的男老板已经睡在柜台后面的钢丝床上。旅社外面有冻结起来的雪,很滑。我飘飘忽忽四处走,想找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寻找期间,路遇几家洗头房,我蠢蠢欲动,心想反正也是消失的人,做一些以前没做过的事,又有何妨。我正琢磨着怎么装成去过的,超市的绿色霓虹灯就在眼前。
济南的超市里有一种地方奶,看起来很好喝。我买了奶和面包,顺口问了下电饭锅里煮的玉米多少钱。店员用山东口音告诉我,玉米可以送我一个。我看着她,摇摇头,没拿玉米就出了超市。
回去的路上,我再没心情关注洗头房。进了旅社,吃了夜宵,我还沉浸在被送玉米而打击到的创伤上。我没想到即便出走,还是会遇到让人头疼的交际。卖东西为什么不能好好卖,非要和客人搭讪,要送温暖呢?我气得都要哭了,拿出手机开机,一堆短信和未接来电涌过来。
我妈在短信里说了一堆废话,老板回了一个“知道了,记得回来开策划会”。未婚妻发了两条短信,一个是:你在哪;另一个是:我去找你,已上车。
我看了看发短信的时间,是晚上。我用电话敲自己的额头。这下我出走的问题,变成了未婚妻出来找我的问题。我后悔开机。窝在床上我想来想去,想要不要给女人打个电话。这么想着,手已经不由自主按下去回拨。未婚妻瞬间接了电话,告诉我她在天津。
我俩定在南站见面。我用被子蒙住头,旅社里一片安静。隐隐的,我有一种预感,这次出走失败,将标志着我不会再有这样的念头。我一定会把这种念头转移到别的事情上,走神已经承载不了,我想,我要和父母断绝关系,单方面地杜绝一切接触。
自己给自己又挖了一个洞后,我舒心了。我准备5点半从旅社出发,去买回北京的高铁票。我打开房门,站在铺着脏兮兮地毯的楼道里,把第六包烟抽完。望着楼道的昏黄顶灯,我回忆起这年夏天,我和朋友李研池一起去家后的坟地照相的事情。我俩拿着相机,翻过铁路,从烂尾的别墅区穿出,在坟地里面用闪光灯照亮儿。我当时特别期待闪光灯一灭,我就成为了相机里的一个影像。李研池就找不到我了。他会在泥土路上乱踩,偶尔叫一声我的名字。他甚至会踩到路人的野屎,回到家和他妈抱怨我莫名其妙不见了。他妈一定给李研池热一杯高乐高,劝他早点睡。
想着这样的画面,楼道有门开了。我赶紧叼着烟躲回屋里,心脏嘣嘣嘣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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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蒙,每天五点起床的上班族,电影媒体从业者。
heilanwenxue
老鹰翅膀两边的羽毛是不对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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