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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才女之路(柳如是董小宛是四大才女吗)

董小宛。

关于她的书画诗酒茶花,还有她的爱情。

《影梅庵忆语》载,董小宛“书法秀媚,学钟太傅稍瘦,后又学《曹娥》。”钟太傅即三国时期著名的书法家钟繇。董小宛初入如皋冒家时,见到大文人董其昌所赠“仿钟繇笔意”书写的《月赋》,非常喜欢,“酷爱临摹,嗣遍觅钟太傅诸帖学之”。但后来发现钟繇对关羽有微词,便改学东汉蔡邕,“日写数千字,不讹不落。”关羽是忠,曹娥是孝,董小宛临的不是字,而是她认可并着意遵循的道德标准。

董小宛 杜甫诗三首(署名婉字有别,未知是否为伪作)

秦淮名妓大多擅画,并有作品传世,成为收藏界的珍品。董小宛也不输人后,《影梅庵忆语》载其“能做小丛寒树,笔墨楚楚”,秦淮八艳多以画兰而闻名,但她并不从流,“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她对书画的热爱堪比李清照之于金石。“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流离时,宁委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来后,尽裁装潢,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则书画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冒襄 董小宛 丁酉(1657年)作 三友图

董小宛《秋园雅兴》局部

董小宛爱诗,“尤好熟读《楚辞》、少陵(杜甫)、义山(李商隐)、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迥左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诗而卧。”董小宛也写诗,但“小有吟咏,多不自存。”《明代青楼女词人》载其有词三首存世,惜未得见。关于小宛赋诗,《影梅庵忆语》中曾记载这样一件小事:

客岁新春二日,即为余抄写《全唐五七言绝》上下二卷,是日偶读七岁女子“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之句,为之凄然下泪。至夜,和成八绝,哀声怨响,不堪卒读。余挑灯一见,大为不怿,即夺之焚去,遂失其稿。

董小宛出身卑微,落籍娼家,深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之真谛,感念同时姐妹各有不幸遭遇,故感怀赋诗,词句哀怨亦在情理之中。冒辟疆不喜美人发悲音,将其焚毁,于作品可谓大劫。今天可以找到的董小宛诗作非常稀少,有一首五言短诗与其画作气质颇相类:

独坐枫林下,云峰映落辉。

松径丹霞染,幽壑白云归。

董小宛《仕女图》

意象疏远,有隐士归山之境,余怀所作《板桥杂记》载董小宛“性爱闲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舍去。”其诗其画均与小传所述相当,可见余怀所言不虚。又有《绿窗偶成》一首,则见闺中女儿之情态:

病眼看花愁思深, 幽窗独坐抚瑶琴。

黄鹂亦似知人意, 柳外时时弄好音。

董小宛《仿六如居士笔意》局部

董小宛好酒,“能饮”,醉态鲜妍。冒辟疆第一次见董小宛,她正“薄醉未醒”。被小丫鬟扶着,“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这一年,董小宛十六岁,让冒辟疆“惊爱之”,谓为“良晤之始”,终生难忘。

三年后,朋友在江口梅花亭宴请冒辟疆与董小宛,面对“江白浪涌象”,董小宛“轰饮巨叵罗”,与同座陪饮的众人之“颓唐溃逸”的面貌形成鲜明对比,也是她生前不多的一次痛饮。嫁入如皋冒家后,因冒辟疆不胜酒力,董小宛“遂罢饮”,从此与冒辟疆共同以品茗为乐,烹茶时“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两人“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冒辟疆回忆旧事,感叹“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

小宛爱花,其姿容“神姿艳发,窈窕婵娟”(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 》),配以花容,更添殊色。立于菊花之侧,清姿“淡秀如画”,“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虽不画兰花却甚爱兰,“闺中蓄春兰九节及建兰。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泽之韵,沐浴姬手,尤增芳香。”而董小宛惜花之一绝更在烹饪:“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最巧妙的是制作花露:“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影梅庵忆语》)

《兰花图轴》董小宛

除此外,董小宛善调香,精女红,通书史,懂持家,“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时人惜如此好女,只留人间二十七载,后人叹如此佳人,竟不能自珍自惜,蹈情爱泥潭,终至早亡。究竟谁对谁错,值与不值,众说纷纭,更有好事者将其与董鄂妃相混淆,让董小宛的生平更显扑朔迷离。她的一生是幸或不幸,欲寻答案不可道听途说,还要细细向史料中寻。

董小宛其人其事多次被搬上银幕,尤以1963年香港凤凰影业公司出品,由朱石麟导演,夏梦、高远主演的影片最为著名。夏梦端庄靓丽的风姿与高远英俊潇洒的外表令人印象深刻,男女主角演绎的乱世中纯真赤诚的爱情也令人动容。然而,此部电影大量改编民间传说,虽加上了些《影梅庵忆语》中记述的情节,总体而言以虚构为主。影片中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精神和风骨与历史原型也差距较大,而与历史中的李香君和侯方域更为接近。也可以说,编剧是将四个人的故事捏合一处而成,电影虽美也只能作为一部古装传奇片来看。

夏梦饰演的董小宛

关于董小宛的第一手史料,具权威性的有三篇。其一为冒辟疆所著《影梅庵忆语》,其二为冒辟疆之友、复社文人张明弼所撰的《冒姬董小宛传》,其三为同时代文人余怀所写《板桥杂记》。冒辟疆为董小宛的恋人和丈夫,与董小宛相识十一载,朝夕共处九年,对董小宛最为了解,也最有发言权。他的长文《影梅庵忆语》也是公认的最详细最可信的董小宛生平资料。冒辟疆作为当事人,以丈夫的身份追忆评述亡妾,其角度和评语具有一定的主观性,读者阅读时也最易随之产生情绪上的波动。与冒辟疆不同,张明弼是局外人,但因为是名士又是冒辟疆的好友,故对两人都比较了解。从旁观者角度看问题,评述相对客观,也代表了同时代文人圈对这一对情侣的看法。而余怀曾多年居住在南京,本身也是一位雅士,虽与董冒二人来往不多,但慕其高雅,喜好记述秦淮旧事,故行文较简洁,他的文词可以作为同时代的大众视角及观点。三篇文章各有侧重,欲了解董小宛则不可偏读偏废。

董小宛人生中的主角是冒辟疆,冒辟疆发现了董小宛也成全了董小宛,曾谓“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并非妄言。故想透彻了解董小宛,理解她的情感和追求,则先须了解冒辟疆。

冒辟疆名襄,以字行。《清史稿》中有其小传,张明弼在《冒姬董小宛传》中也对他做了记述和介绍,这恰好可以从官方和民间两个视角来审视其人。张明弼谓其“父祖皆贵显”,《清史稿》则明确道出“父起宗,明副使”,可见冒辟疆出身非凡。冒家人脉甚广,冒辟疆小小年纪所作诗篇便有“董其昌为作序”。张明弼则说他“年十四,即与云间董太傅、陈征君相倡和。弱冠,与余暨陈则梁四五人,刑牲称雁序于旧都”。冒辟疆不但有父祖荫蔽,自身成长也不马虎,《清史稿》言其“才特高,尤能倾动人”,好友张明弼更是嘉赏之至,赞其“姿仪天出,神清彻肤”,并赠与“东海秀影”之美誉。优越的出身和卓越的自身条件让冒辟疆自视甚高,所谓“顾高自标置”(《冒姬董小宛传》),“少年负盛气”(《清史稿》)。而张明弼的一句评论更令人咋舌:“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张以同性视角观察冒辟疆,并给出这样的结论,可信度相对较高。这一系列的外因和内因共同决定了冒辟疆日后的人生走向,也为他对待爱情的态度埋下了伏笔。

冒辟疆最著名的身份还是《清史稿》中所提到的“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商丘侯方域,并称‘四公子’”,即晚明四公子或称复社四公子。复社是晚明时期由文人组成的一个团体,成员主要为江浙两地的士人学子,秉承东林遗志,不但在民间有极高的声望,甚至可以通过成员进入朝堂为官而遥控政权,操控科举。当时,复社人最痛恶阮大铖,冒辟疆的表现尤为激烈,但阮大铖又偏偏是一位一流的昆曲传奇作家,其代表作《燕子笺》不但令冒辟疆“且骂且称善”(《清史稿》),更成为冒董二人情感经历中一段令人回味的插曲。崇祯末年,冒辟疆数次赴南京应考,考试之余结识秦淮佳丽无数,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董小宛映入了冒辟疆的视野。二十八岁的冒辟疆不曾想到,这位名唤董白的十六岁少女竟然会与自己结成一段曲折的情缘。

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莲,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七八岁时阿母教以书翰,辄了了。《板桥杂记》

从董小宛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她思慕潇洒高旷的文士风度,“慕吴门山水,徙居半塘,小筑河滨,竹篱茅舍”(《板桥杂记》)。余怀的记述是准确的,冒辟疆也称董小宛“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肯定了董小宛的性格和追求。董本秦淮人,在秦淮河畔已享有盛誉,但因厌恶秦淮喧嚣,遂迁居苏州。她虽正值青春盛年,对自身命运已有清醒的认知:“吾姿慧如此,即诎首庸人妇,犹当叹彩凤随鸦,况作飘花零叶乎?”(《冒姬董小宛传》)虽然年纪轻轻就被捧在手心里,但她明白自己不过是“飘花零叶”,妓女的身份是令人忧虑的。此时,她的言行举止经常有别于同类姐妹,“若夫男女阗集,喧笑并作,则心厌色沮,亟去之。”(《冒姬董小宛传》) 而她的行踪亦常常飘忽不定,“扁舟游西子湖,登黄山”(《板桥杂记》),经常出门不归。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的初夏时节,冒辟疆来到南京应试,听朋友方以智说起有这么一位董姓佳丽,“才色为一时之冠”(《影梅庵忆语》),虽然有吴应箕和侯方域一同附和,但他还是不大相信,道:“未经平子目,未定也。”但禁不住朋友不住夸赞,便慕名前往。却不巧,董小宛已去了苏州,待冒辟疆寻至苏州,董小宛又逗留在洞庭湖,冒辟疆屡次登门皆不见其人。得不到的永远最有吸引力,虽在苏州有名妓沙九畹和杨漪照为伴,心中却总觉得怅然若失。终于,就在准备离开苏州前的最后一次拜访时,董小宛回来了。当时,董小宛与母亲同住,这位母亲究竟是生母还是鸨母,没有确切资料证明,但诸人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冒辟疆称其“秀且贤”,张明弼称其“慧倩”,余怀亦道董小宛的才学启蒙于阿母,可见的确非一般庸妇。董母早已听闻冒辟疆数次来访,这一次女儿终于在家,自然竭力引荐,从而促成了冒与董的第一次见面。前文已经引述了冒辟疆自己的回忆,再来看看旁观者张明弼是如何记录这人生初相见的一幕:

亟扶出相见于曲栏花下。主宾双玉有光,若月流于堂户,已而四目瞪视,不发一言。盖辟疆心筹,谓此入眼第一,可系红丝。而宛君则内语曰:“吾静观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处也!”但即欲自归,恐太遽。遂如梦值故欢旧戚,两意融液,莫可举似,但连声顾其母曰:“异人!异人!”

所谓一见钟情,大抵如此。

关于这次初见,冒辟疆一定向张明弼讲述过,而在《冒姬董小宛传》里,张补充了冒没有写到的董小宛的内心活动及言语评价。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中详细地交代了慕名拜访董小宛的始末,但其实在他听说董的同时,董也已经对他久仰大名:

姬亦时时从名流讌集间闻人说冒子,则询冒子何如人。客曰:“此今之高名才子,负气节而又风流自喜者也。”则亦胸次贮之。

《冒姬董小宛传》

两人皆在未见时便留了心思,也难怪会一见倾心。恰似《牡丹亭》中所唱“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然而,现实中的爱情往往没有戏曲中那般节奏紧凑,两人这一次相见后的三年里一直相望于江湖,冒辟疆的生命中又多了一段插曲。

此三年中,辟疆在吴门,有某姬亦倾盖输心,遂订密约,然以省觐往衡岳,不果。……疾过吴门,践某姬约。至则前此一旬,已为窦霍豪家不惜万金劫去矣。《冒姬董小宛传》

这位“某姬”就是曾搅动晚明历史风云的名女陈圆圆。在《影梅庵忆语》中,冒辟疆详细地回忆了两人的往事,详细经过我将在陈圆圆一篇中再做评述。简单来说,这三年中,冒辟疆几乎忘了董小宛,而董小宛这一方也没有证据表明对冒念念不忘。根据冒辟疆的回忆,在初次见到董小宛之后,其后的两年中他亦曾去寻访,但董小宛皆在外游玩,滞留不归。如果他的记述是准确的,那么从这一回忆来看,董小宛当时虽对冒辟疆印象颇佳,但并没有做他想,与再见冒辟疆相比,泛舟西子湖与游览黄山更令她开怀惬意。于是,朋友一番介绍,陈圆圆闯入了冒辟疆的生活,执着而痴迷,声势造得很大。董小宛未必不曾听闻,至于她并不介意或是深感后悔,如今已不能知晓,但董小宛曾对冒辟疆说:“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影梅庵忆语》)可见董母是甚为惋惜的,母女关系亲密,不能说不会对董小宛造成影响。

文人与名妓,自古多是逢场作戏,纵有痴情者,圆满结局的也不多。陈圆圆身遭数劫,到底没有实现嫁入冒家的心愿,这一段插曲过后,命运的指针竟然又神秘地指向了苏州,这一指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帝君前。壬午(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得“忆”字,盖“记普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余时占玩不解,即占全词,亦非功名语……

《影梅庵忆语》

这一年的元旦,冒辟疆照例求了一签,当时他正热望科考,满心想的都是功名,却没料到得到的签语是与情爱相关。不过此时,他已与陈圆圆定下终身,虽然在中年回忆时说自己不解,在当年未必不会想到陈圆圆。其实这支签语更像是在说冒陈情缘,因为就在这一年的仲春,冒辟疆听闻陈圆圆被劫走,两人的约定也只得作废,正好印证了“到底谁知事不谐”一句。但在冒的心里,遗憾固然遗憾,难免有侥幸的心理。陈圆圆被高官劫去,是他惹不起的,他纵然喜欢陈,感情也没有超出狎妓的范围,故有“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这样的话。就在此时,命运的小舟莫名其妙地驶向了董小宛所居的双成馆,当得知能够再次见到董小宛时,冒辟疆“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但此时此刻,情形并不乐观,朋友告诉他:“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母死,鐍户不见客。”原来,董小宛刚刚遭遇了人生重创,虽然从虎口里逃脱,却失去了阿母,现下已经病危。按理,名妓失去风华,也就失去了吸引力,只要冒辟疆稍一转念,故事到此为止,董小宛的卒年将会定格在崇祯十五年。但冒辟疆却起了执念,根本没有顾及到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执意要登门见客,“叩门至再三,始启户”(《影梅庵忆语》)。一进门的光景是“灯火阒如”,所见景象则是“药饵满几榻”,董小宛已病得人事不知,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忽然见有客来,躺在帷帐中不想见,冒辟疆是这样回忆当时情境的:

姬沉吟询何来,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今从何处来?”

当冒辟疆道出自己就是醉晤之人后,董小宛回忆了一下,忽然百感交集,哭着说起别后这些年,恐怕这一刹那悔恨交叠,如果早早留心,也不至于有今日。于是“强起,揭帷帐审视余(冒辟疆),且移灯留坐榻上。谈有顷。”并对冒辟疆说:“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工。”原本已奄奄一息,这一重逢竟然活过来了,遂再三挽留,不忍冒离去。冒辟疆在记述这一段往事时充满了怜惜之情,但张明弼却另有一番记述,似乎更为客观:

至午夜,披衣遂起,曰:“吾疾愈矣!”乃正告辟疆曰:“吾有怀久矣,夫物未有孤产而无耦者,如顿牟之草、磁石之铁,气有潜感,数亦有冥会。今吾不见子,则神废;一见子,则神立。二十日来,勺粒不霑,医药无效;今君夜半一至,吾遂霍然。君既有当于我,我岂无当于君?愿以此刻委终身于君,君万勿辞!”辟疆沉吟曰:“天下固无是易易事。且君向一醉晤,今一病逢,何从知余?又何从知余闺阁中贤否?乃轻身相委如是耶?且近得大人喜音,明早当遣使襄樊,何敢留此?”请辞去。

董小宛因见冒辟疆而大病愈合,深感重生之喜便要以身相许,而冒辟疆却大感意外,说出了听来冷酷却比较合情理的话:“君向一醉晤,今一病逢,何从知余?又何从知余闺阁中贤否?乃轻身相委如是耶?”在冒辟疆心中,董小宛的表白过于鲁莽,且不说冒如何自我评定,董与他匆匆两次会晤便急于婚嫁也实在少了对自身负责任的态度。当以家事为由而告别之后,冒辟疆本打算赶快归家,不料朋友告诉他“姬,昨仅一倾盖,拳切不叮负”,意思是觉得董小宛此情难得,劝他不要辜负,冒辟疆出于怜惜,便去登门作别。来时见董小宛“已妆成,凭楼凝睇,见余(冒辟疆)舟傍岸,便疾趋登舟。”不由分说便道:“我装已成,随路相送。”冒辟疆“却不得却,阻不忍阻”,只得同意,于是“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董小宛苦苦追随二十七日,原本说好是送行,到了镇江却改口道:“委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冒辟疆这一个月里本来就感到很为难,二十七次辞别的结果是董小宛誓死不返。冒辟疆也只好撕破脸,把话说明白了。

告以期迫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籍,亦费商量……

从他这翻无情的话中,我们可以知道阻挠这段情缘的现实原因分别来自冒董两方面。从冒这边来看,自身功名未就,家里父母的事情也很多,本来重逢董小宛就不在计划之内,现在更一时顾不上。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应该还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即刚刚失去陈圆圆,心里还一时拐不过弯来,且母亲已经同意了纳陈圆圆入门之事,这么快就换成了董小宛,母亲面前不好做人。冒辟疆固然风流,但也不是西门庆一般的猥琐之徒,母亲面前还是要脸面的。而董小宛这边的原因则更为复杂,也是两人的故事之所以艰难曲折的根本原因所在:董小宛名下欠有巨款,且从良亦需要巨额赎身费。后一种较易理解,但她名下的巨额欠债又从何处来?

姬时有父,多嗜好,又荡费无度,恃姬负一时冠绝名,遂负逋数千金,咸无如姬何也。《冒姬董小宛传》

这位父亲虽不知是否为生父,但与董母当是一家无疑。董母在时,呵护小宛,让其有情感上的依靠,也就没把未来放在心上。现在董母死了,父亲四处欠钱,导致她债务缠身。如果当时病死了,便可一了百了,谁知竟活了过来,仍要面对作恶的父亲和追债的金主,此时的董小宛与其说是在追求爱情,莫如说是在祈求援手。她当然说不出“请你救救我”这样的话,但也许极度渴望重生的她根本无法分清楚爱我与救我的区别。面对这样的情形,冒辟疆非常为难,只得借口“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几番拒绝哄劝之后,董小宛才“掩面痛哭,失声而别”,冒辟疆终于松了口气,道“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应该是他当时非常真实的心理写照。

离开冒辟疆后,董小宛开始茹素,并且也去求了一签,令人惊奇的是,她得到的签语竟与年初冒辟疆所得一模一样,当然,这是后来两人才得知的。但这枚签子却给了董小宛极大的触动,更让她产生了恐慌,遂遣父到如皋再次剖白心意。但未料冒不在家,接待者是冒妻苏元芳①,苏夫人有贤名,虽怀疑有诈但没有难为董父,称科考结束后再做打算,并“以十金遣其父去”。董父的到来让冒产生了反感,遂向董失约,去南京应试时没有告知。岂料董小宛心急如焚,自己“买舟自吴门江行”,不想在路上遇到了盗贼,“舟匿芦苇中,舵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到了南京又怕影响冒考试,等了两日才去见冒。这一次董小宛“求归愈固”,加之她为情犯险,几近丧命,冒辟疆心有所动,恰巧一同应试的学人们都在,听说董小宛的遭遇后“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大家这么一怂恿,冒辟疆也就难免心动,不再强拒。中秋之夜,学子们“置酒桃叶水阁”为董小宛压惊,当时在座的名妓还有顾横波与李十娘,席上唱奏的曲目恰是阮大铖的《燕子笺》,“曲尽情艳”,让观众大为动容,董小宛亦牵动心事,频频落泪。而这一幕也印在冒辟疆心中,成为永久的回忆。

注①:冒辟疆正妻的资料根据百度百科而来,未有更多详证。

故事到这里本应该有个好的收场,但现实阻碍并不能因情感的变动而变得容易。董小宛的巨债和高额赎身费仍旧摆在那里,冒辟疆虽出身富户,为一个妓女拿出这么多钱来也怕老爸打断腿。加之此次科考又未高中,心情也很不好,而更让他难堪的是董小宛的债主们已经认定了他就是董未来的丈夫,纷纷登门讨债,让冒烦躁而气愤。于是这一次“冷面铁心,与姬决别”。但与从前不同的是,董小宛的痴情已经震动了复社名流,见到董如此艰难便纷纷出钱出力。但侠义虽在,并不是谁都能帮得上忙的,就有人出来帮了倒忙,搞得冒董两人进退维谷,最终出手摆平局面的是被誉为“风流教主”的虞山钱谦益。他与柳如是一同出马,“特至半塘,令柳姬与姬为伴,亲为规划,债家意满”,加上某大帅为冒董贺寿而赠送的千金和钱谦益自身广博的人脉,终于将事情搞定,并亲自送董小宛去如皋。

曲折的纠葛总算有了圆满的结局,董小宛亦希望像大家所期盼的那样,从此与冒辟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为此,她做出了超越常人的努力,“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恒月余不启户”,要洗脱妓女的名声,做一个普通的少妇。因初入冒家时冒父尚不知情,为了赢得冒老夫人和冒辟疆正妻的欢心,她“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甚至冒辟疆“出入应酬之费,与荆人日用金错泉布,皆出姬手”。为了表明自己是慈善的庶母,当冒辟疆对儿子的功课不满意时,她“必督之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虽然在冒家“与荆人无一言枘凿。至于视众御下,慈儿不遑,咸感其惠”,但她的内心始终的是不安的,冒家于她而言就是正统社会的代表,她以卑贱之身入门,为了在正统社会得到一席之地,不得不拼尽全力剖白操劳,以求得存在的价值和必要性。离开这个家,即使名声再响,生活再自由也不过是一个妓女,也会有人老珠黄的那一天。她未必不曾听闻卞玉京的遭遇,在她眼中,那不是值得憧憬的未来,冒家再苦也不愿回归那“万顷火云”、“如梦如狱”的卖笑生涯。

为妾固然辛劳,但与冒辟疆相处的时光令董小宛感到惬意,冒辟疆有“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订,永日终使,相对忘言”之语,两人亦品评史书,董小宛“发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议,堪作一则史论”,令冒辟疆为之击节。张明弼的概括则更为精确:“与辟疆日坐画苑书圃中,抚桐瑟,赏茗香,评品人物山水,鉴别金石鼎彝;闭吟得旬,与采辑诗史,必捧砚席为书之。……两人恒云‘天壤间未之有也!’”精神上的共通以及对高雅生活品味的追求让冒辟疆渐渐对董小宛有了感情,也让董小宛对冒的情愫从渴望救赎渐变为一般意义上的爱情。但现实中的爱情不是言情小说里那般纯粹,在古代,等级身份有严格的限定,妾不算夫家的正式人口,可以随意转送买卖,冒辟疆再爱董小宛也改变不了她只是妾的现实。而按照当时的正统法理,即便妻没有爱情可言,也具有合法的身份,地位的尊贵不可轻易撼动,这在冒家也不能例外。当兵戈灾难降临安逸的江南时,这一点就尤为凸显。

崇祯十七年春,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帝自杀,江山动荡。一个月后消息传到如皋,“同里绅衿大户,一时鸟兽骇散,咸去江南”,仅仅几日,当地就只剩下冒氏一家留驻。此时局势越来越乱,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冒辟疆也感到了形势的严峻,不得以携家带口踏上了南下逃难之路。但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一家上下百十来口人,对冒辟疆而言压力极大。此时董小宛挺身而出,“智计百出,保全实多”(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但即便如此,冒家依然损失惨重,家财散尽,死伤无数。冒辟疆“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眼睛看着未成年的几个儿子,便顾不上董小宛,只能“回顾姬曰:‘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站在董小宛的角度来看这是令人寒心的,从现代观点来看也是薄情的,但这的确是明代的现实,冒辟疆的做法符合当时的道德规范,董小宛的身份也不容她更做奢望。

很快,清兵入关南下,并于次年颁布剃发令。当时冒家老小客居海宁盐官,听闻新令“人心益皇皇……内外莫知所措”,想起去年狼狈逃难的艰辛,冒辟疆作出决定,将董小宛送到朋友家去,他是这么说的:

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

冒辟疆做出这样的打算是自私凉薄还是为董着想,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特别是道德观念已有重大变革的今天,看待这一段话就更难以心平气和。但在这一时刻,最重要的还是董小宛如何看待和抉择,她的回答是这样的:

君言善。举室皆倚君为命,复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我随君友去,苛可自全,警当匍匐以俟君回。脱有不测,前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处也!

自知身份卑微又有痴情不悔,既要顾全冒家的大局又要忠于对冒的爱情,董小宛这翻回答可谓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气势上临危不惧,已高出冒辟疆数丈。所幸冒老夫人和原配苏氏都非常喜爱小宛,她几年的苦心有了回报,在此危急时刻,两位当家女眷出面留住了小宛。小宛便与冒家老小再次踏上了“展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或一月徙,或一日徙,或一日数徙,饥寒风雨,苦不具述”的流亡之旅。从前百十来口的大户人家如今只剩“俯仰八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贝,靡孑遗矣”。后动乱稍定,冒辟疆不得不入城向朋友借米过活,十分凄惨。而此时,冒又换上痢疾,外面杀人如麻,破屋中饥寒交迫、缺医少药,幸亏有了董小宛的照料才挺过这一劫。在照顾冒的日子里,董小宛曾有一番心意剖白,也可以看做董小宛的爱情自白:

我入君门整四岁,早夜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毫发见微,不邻薄恶,凡君受过之处,惟余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鬼神赞叹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佑。但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备历,苟非金石,鲜不销亡!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屣万有,逍遥物外,慎毋忘此际此语!

许多年后回忆这一段话,冒辟疆感叹“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姬断断非人世凡女子也。”从这一刻起,冒辟疆才真正爱上董小宛,对从前的薄情深感痛悔。但那“逍遥物外”的美好希冀并没有实现,接下来的两年中,冒辟疆又生重病两次,董小宛皆不分昼夜的悉心照料,他亦感叹“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但在过度的操劳中,董小宛过早消耗掉了自己的生命,当江山平定,举家归迁之后,从前的风花雪月般的美好时光却没有回来,短短几年后,董小宛病逝,死时尚值芳龄。临终前仍旧放不下,“惟虑以伊(董小宛)死增余(冒辟疆)病,又虑余病无伊以相侍也”。关于董的最后音容,冒辟疆有详细的记述:“姬临终时,自顶至踵,不用一金珠纨绮,独留跳脱不去手,以余勒书放。‘长生私语’,乃太真死后凭洪都客述寄明皇者,当日何以率书,竟令《长恨》再谱也!”董小宛借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传奇寄托临终之愿,至死也不忘她的焚心如火之爱。

《板桥杂记》记载,对董小宛的死,“同人哀辞甚多”,诗人吴梅村曾作七绝数首以祭,其中一首云:“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对冒董之爱表示遗憾和惋惜。冒辟疆自己亦作《亡妾董小宛哀辞》“数千言哭之”,又觉不能尽意,方有《影梅庵忆语》传世。对于董小宛的一生,冒辟疆、张明弼和余怀都在传记中给与了高度的肯定,但不能忽视的是,三人都是站在男性立场上,以审视名妓与小妾的视角来做出评语。冒辟疆说:“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感叹董小宛对自己的付出,却只字未提回报,只一再的感喟佳人难再得。张明弼对两人的爱情做出评价:“夫饥色如饥食焉:饥食者,获一饱,虽珍羞亦厌之。今辟疆九年而未厌,何也?饥德非饥色也!……历之风波疾厄盗贼之际而不变如宛君者,真奇女,可匹我辟疆奇男子矣。”所道之言仍旧是站在冒的立场上肯定董小宛的牺牲,却并未对冒的单方面榨取做任何批评。至于余怀和吴梅村,本来就是最外层的旁观者,所惋惜的不过是名士风流,更不会真正体味董小宛的艰辛。

董小宛芳魂离躯,飘散在江南山水间,生前曾赋《孤山伤逝》一首,似是对生前身后的描摹:

孤山回首已无家, 不作人间解语花。

处士美人同一哭, 悔将水雪误生涯。

董小宛遗墨 《孤山感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