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烟草:贪吃蛇游戏(网红贪吃蛇游戏)
#挑战30天在头条写日记#
| 人间
原创 肖晋中 人间theLivings 2023-05-09 21:05 发表于北京
“一出事,公家回回严格处理,回回等着我去跑门路。每年刚挣一点钱,就搭在走人情上了。这可倒好,就像不是我靠烟草挣钱,倒是烟靠我挣钱了。”
配图 |《手卷烟》剧照
中国有多少烟民?四周瞅一圈,十个男人七个烟民,剩下仨不抽烟的稀罕得跟大熊猫似的。俗话说“烟杆子养着枪杆子”,夹在指缝里的小小一支烟,上通国税,下连精神文明建设。
我对香烟的认识,止步于“中华”“大前门”“南京”“万宝路”这几个牌子。得益于表哥陈山的带路,才稍稍涉入深水区,旁观他和老舅乘风破浪。
哪承想,我就看到了这俩老灰色玩家翻船的故事。
2021年新年刚过,陈山约我开车去乡下修理姥姥家的老房子。那天,我们一边站在田埂上朝着对面的石鼓山纵情撒尿,一边说些乡间野语消遣时间。兴许是撒得尽兴,陈山鬼迷心窍地给我盘了盘他家不起眼的烟酒小超市袅袅烟圈后的“芝麻绿豆”。
老舅家的烟酒小超市开在村里,位置偏、铺面窄,自家起的3层小洋楼,一楼装上卷帘门开门做生意。小楼后面连着一方小院,院子面积不大,堪舆(风水)却好,阳光普照,老舅常腆个啤酒肚咧嘴吹“院子方位正,做生意旺财,娶儿媳旺夫”。
陈山初中毕业后当了5年边防兵,退伍后无事可做,遂子承父业。村子大、人多,离县城隔着一道小铁索桥,采购物资多有不便,故而小超市几乎供应了整个村的家用小电器、厨房肉蛋奶等生活必需品。超市再小,也有镇店之宝,卖日用百货挣的只是些糊口零碎,要想生活早日奔小康,须得倒腾烟酒。
我和陈山小时同属差学生,但我珍爱生命,远离烟草——读小学时,社会上吸毒贩毒的事情层出不穷,我妈钟爱的普法栏目剧也随之从情场杀人案转为“毒品害人深,吸毒毁全家”等新剧目。学校走廊上贴出一排禁毒宣传标语,老师给班里下发了毒品识别小册子,要求我们分组学习。那本小册子上印绘的一个个瘾君子的照片皆未打马赛克,他们四肢扭曲,胸骨羸弱似骷髅,其中一个面庞清秀的少女,毒瘾发作时会用指甲尖在臂膀上挠出道道青紫血痕,身旁的小铁盒里便放着香烟模样的白粉制品,让我至今都对卷烟心有余悸。
而陈山自小就是孩子王,老师口中的不良少年。他不但偷舅舅的烟抽,还在游戏时试图教会我抽烟——从烟盒中弹烟,夹烟,点燃,吸上一口,再美美地吐一口烟圈,那表情销魂得不禁让我联想到《Hello,树先生!》里的树哥。只不过,陈山没有王宝强帅罢了。
作为一个资深烟民,陈山接手自家烟酒超市也是蛮痛苦的——虽然再也不用偷烟抽了,但守财奴的性格让他从此节衣缩食。当兵时,他每天最低消费一盒25块的“芙蓉王”,退伍后,15块以上的烟他都舍不得买,每日靠着11块“老龙凤”艰难度日。
陈山说我:“你是门外汉看热闹,以前作为花钱的,觉得抽烟怎么痛快怎么来。现在不一样了,烟草是养家的生意,可不敢脑袋跟着屁股走,想抽啥就抽啥。你不晓得,这烟不像其他东西,你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有时候,你有钱没处花,有价无市!嗨呀——”
他说得不错,我国从1992年1月1日正式施行《烟草专卖法》,实行烟草专卖许可证制度。条令里包括烟叶的种植、收购和调拨,烟草制品的生产、销售和运输等等,而烟草售卖由烟草专卖局及烟草公司专管专卖,产、运、销三环,节节有卡项。
(编者注:中国烟草专卖局和中国烟草总公司是两块牌子一家人,下辖各直属公司和各省烟草公司,各省级烟草公司分工业公司和商业公司。鉴于烟草产业的特殊性,烟草专卖局进行烟草专卖制度的维护,具有行政职能。烟草公司的叫法一般都是XX烟草专卖局(公司)。行政职能主要由烟草专卖局(公司)内的专卖部门承担。)
法律主要的约束对象是卖家, 烟民只管抽烟,哪管这些?陈山叹:“上中下三家一卡通吃,上到税收下到烟民,中间还缠着弯弯绕,一根红线两头打结,圈圈圆圆圈圈都是生意。”
我虽然脑壳笨,但我知道一个真理——凡是和经济沾边且用法律规定的事,就一定有利可图且有漏洞可钻。我不懂陈山的“生意”具体指什么,我想烟草专卖,那从进货到销售都是卡死的,他们从哪里觅得的操作空间?弄不好就牢里蹲了。
下午,收拾完姥姥家的地漏后,我俩进屋上炕,我又缠上陈山,央他再往细处谝谝。为了满足这份强烈的好奇心,我专门找到姥姥家这儿的一间小卖铺,狠狠心花费巨款买了一打汽水、两包花生瓜子、两袋无骨凤爪和一包“软云”烟孝敬他。
陈山耐不住我,很快投降,加上他性格随他爹,多少沾点爱吹牛的死出样。他两条腿往热炕上一盘,夹烟的手往虚空中一扬,我忍住揍他的冲动,装作小弟般殷勤地为他点烟。陈山深吸一口,嘬嘴说:“‘软云’就是香,这一分钱一分货,不忙唠嗑,让我先抽两口。”
我在一旁嗑瓜子候着,把飘过来的烟拿袖子死命地往对面扇。
陈山抽着烟、喝着可乐,小眼睛一眯,不紧不慢地开始叙述,不过他说话扯东扯西,半响后才渐渐说到正点上。
“谁说这是死的?”他鄙夷地看向我,开摆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不能被规矩套死,要是都按规矩来,哪还有GDP?哪还有经济活力?美丽中国建设,不能光靠美好的蓝图设计师,还得有敢想敢干的实干家。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你小子怎么一点觉悟都没有?”
我哑然,心想:一个开烟酒超市的,怎么就能把做生意的嘴脸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况且,听他的意思,这生意也不是老老实实的,猫儿腻不少。他倒好,一张嘴全是康辉的范儿,简直是鸡屁股上插麻杆,搁这儿装凤凰呢!
“哥,不就是卖烟嘛,瞧你说的,跟开航空母舰一样。”
“卖烟怎么了?我告诉你,你不要小瞧这一包小东西,这多少航空母舰、歼10、歼11,都得靠这小小的烟丝来养,这比那什么‘阿基米德撬地球’牛X多了。这一根烟,最少占全国财政税收的8%以上——大学生,掰掰你的手指头,算算这是个多大的数字。”
我知道烟草是国之重税,但陈山这话多少有点飘。我更好奇了——他是怎么躲开烟草专卖局和烟草公司的层层审查,在缝隙里游走的?——像烟草这种专营专卖的东西,产品价格已经定死了,高档烟、中档烟、低档烟,哪些用来抽、哪些用来送礼,不仅烟民,但凡求人办事过,都一清二楚。
想到这儿,我看向陈山的眼神就有点微妙。
陈山也看出来了,唾弃道:“假烟?想都不要想,你以为现在还是八九十年代,做假烟,谁敢?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既然不是假烟,那是什么法子?”我疑惑道。
他开始细讲起来:
“办法,还得在货源上下功夫。
“烟草进货,不由个人说了算,它的量是有配额的。现在网络时代,做买卖很方便,订货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微信小程序就能搞定。一般一周定一次货,货物的量按照你所持有的烟证档位决定,‘烟档’不同,所持有的配额也不一样。听说这么搞,也是为了公开透明化,便于烟草专卖局和烟草公司监管,要知道,以前光这一个订货,就有不少猫腻子。
“我们这样的烟酒小超市,烟草专卖局并不会直接辖管,平时和我们打交道的,主要是烟草公司的。一般,我们上面都是连着客户经理。平时的订烟时间、烟草配送、种类新上、‘烟档’提格,都是客户经理和我们联系。”
“客户经理是做什么的?”我问陈山。
陈山边扒拉鸡爪边说:
“提到客户经理,就得先说说烟证(即烟草专卖零售许可证)。要想从事烟草经营,就得先办个烟证,烟证的办理太费人费事了,不好弄。光是走程序就是一大堆,办证,除了明面上的公家程序,私下的也不能落下。一般办烟证,得看你店铺周围的地理条件,方圆百米内不能有其他烟酒店,要是有,就会因为覆盖范围有重叠、米数标准就达不到。当然这个米数到底够不够,衡量的尺子在上面人手里,尺子怎么测,这就得看你够不够机灵。
“当然也有其他法子,比如烟证过户,那也可以,只是多花点钱。这年头,花钱能办成事,这钱就花得对,花得值,就得唱‘感恩的心’了。
“客户经理从你的烟证下来后就管你那一线,一般一个客户经理负责一个片区的小营业户,卖烟上有什么事,一般先找他,不过和客户经理怎么处,那是门学问。客户经理有时候像合作伙伴,有时候像上级领导,有时候他也得求你办事。我们和客户经理只谈烟,来往也都是些业务上的事,至于你问倒腾烟货的买卖,客户经理知不知道?崽儿,人家在这个行当吃饭,烟上面里里外外就那么点事,你说他怎么不知道?管不管,那得看交情深不深,只要钱到位,什么都能干稀碎。”
“那既然假烟都被查禁了,烟草的进货也是有配额的,这也就定死了,哪还有什么空隙可钻?”我接着提问。
陈山笑了笑,看小孩一样,说道:“就是因为现在市面上对烟草供货量管控得紧,所以这才制造了一个机遇——你想想,我刚才给你讲的,要想在生意场上挣钱,就要从那些支点撬杠杆。”
“做空!”我和陈山异口同声。
“烟草量虽少,但也不是多么稀缺的货,加上又有‘烟档’制度制约。做生意的都明白,一件货要把它卖出去,无非就三个要素:卖什么?卖给谁?在哪卖?”陈山清了清床桌,从烟盒里倒出几根烟给我沙盘点兵。“烟是死的,人是活的。卖烟的都知道,有些地方的烟好卖,一个礼拜的货,三天就能见底,有些地方的烟却卖不出去。县里面的烟,卖得总比村里面、乡里面要快,为啥子?买的人多嘛。有时候,烟买来不是为了自己抽而是为了过事情。”
“这是什么缘由?”
“高档烟像‘中华’‘雨花石’‘飞天梦’这样售价每条400以上的烟,是专门买来送人情的,平常人家有几个舍得抽?每包8块到12块的平价烟,一般会用作红白喜事的上午用烟,一场下来最少10条,一个烟酒超市的烟证,开下来这个价位的同一种烟,一般也就5、6条,有时候更少。这样一来,就得找,往往跑3、4家店,才能凑足一次宴席上的用量。”
“那为什么非得找一个牌子的呢?”
“嗨呀,也就是你这样不抽烟的才能问出这么不经世事的话。”陈山鄙夷道,“一场宴会要是好几个牌子,那主人家给客人敬烟到底用哪个?还不被人说‘看人下菜碟’!一般红白事上的用品都讲究统一,样子太花是不合礼数的。”
我还是云里雾里,央求陈山再讲讲细节,他却开始卖关子。
“烟抽饱了,人就容易犯困,你要是这么想听,那等我回去喊你一起。”陈山靠在炕墙上说。
“一起?一起干啥?”
“下周,我爸要去进一次货,这次量大,你也跟上帮帮忙。”他狡黠一笑。
年节刚过,冬天的尾巴还长长拖着,天气冷得让人不敢脱下秋裤。田地里一片荒芜,去年的草根依旧干枯地昂着身子,像是在和新世界对峙。陈山的电话来得突然,晚上8点20,天早就黑了,他让我待家里别动,说舅舅一会儿开车来接。今晚,我们要下乡去收货。
挂了电话,我撒谎说要和陈山去夜市吃麻辣粉,母亲在里屋训:“男娃子吃什么麻辣粉,嘴馋得跟猫似的。天都黑了,别瞎出去乱跑,外面冷。”
我胡乱敷衍几句,围上围脖急冲冲出了家门。
大约7分钟后,老舅的小破面包车在黑夜里打着双闪拐进家门前的巷子,我上车后,一路往城外走。路上,陈山给我传授了一些烟草上的注意事项,比如:烟草订货是周期性的,只有年前一个月配额给的最多,其他时间都很少,而烟的销售旺季就在年节后的这半个多月里,走亲戚、办宴席,家家户户用烟量都大,无论抽不抽烟,都得备点应付客人。对于烟贩子来说,只要能搞到货源,这半个月里,挣钱就只是转手出货的事,而从哪里能搞到货,则是检验一个资深烟贩庞大业务关系网的金线。
陈山屁股底下压了个蛇皮袋,我虽然好奇心重,但也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窗外沉谧夜色中,大山连绵不绝,车子洗衣桶一般颠簸,我只想睡觉。
其实我知道,这事多少沾点风险。虽不至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毕竟见不得光。作为一名以前的优秀共青团员,我曾4次申请入党失败,没能成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接班人,但我对组织的感情始终饱满。而看看现在,我坐在老舅的小破面包车里,去干违法乱纪的事情。愧疚和兴奋在我的左右耳朵上相互撕咬,我不禁想起禁毒小册子里的那位失足少女,觉得自己就像披着大衫暗夜潜行的毒贩。
车子七扭八扭拐进村,在临近村道的一户人家门前停下。陈山下车就嘟囔一句:“爸,这也没遇上检查的,你别自己吓自己。”
老舅说“闭嘴”,示意陈山叩门。我也跟着下车,粗略一打量,即发现这一户人家也是开小卖铺的。
门开了。他们父子先行,我跟在后面,里屋的人听见前厅有响动,赶忙出来招呼,见是我老舅,干巴巴的脸上一下子就浮起笑容。
“来啦?!快坐坐坐。掌柜的,陈家老哥过来了,你快煮点茶。”女主人殷勤地说。
我们绕过前厅货物柜,进到后面一间小屋里,他家小孩正趴在炉火旁看电视,周围乱七八糟堆着些货物。女主人一副地道的农户装扮,脸庞上皮肤干红、皱纹密布,是西北这片土地留下的风霜印记。
“玉花,生意怎么样?我看你这儿铺面搞得比去年大了一圈,茶叶也有、冰糖也有,你看这还卖的有圈圈桃酥。你这婆娘能干,是个料家子,你男人娶了你,是福气啊。”老舅寒暄道。
“老哥,你这话把人捧得高高的。今年生意也挣不上啥钱,我这是个乱摊子,能挣点馍馍钱。”
老舅笑着说:“孩子都长这么高了,来,陈山,给你玉花阿姨的孩子散个红包。”
表哥遂从兜里摸出个红包,左右撩拨小孩。那个叫玉花的女主人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来就来,还散什么红包,幺幺,快谢谢你叔叔,赶紧去前头给你叔叔抓点炒花生过来。”
孩子接过红包便往衣兜里揣,玉花哄娃说:“你衣兜浅怕丢了,妈妈先给拿着”。孩子显然不信,眼睛滴溜溜转,端了小碟就越过母亲去前厅抓花生了。男主人这时才端着几只一次性塑料杯走进来。杯底散着些黄糖碎,他从炉火上拿过小搪瓷罐,罐罐茶滚开了,就热切地为我们沏茶。
“玉花,你们家掌柜的也过来了,正好咱们聊聊上前天我问你要的那批货。”老舅说。
“老哥,你上前天给我微信上喊的,我当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你过来了。光是有一件事,有点对不住你。原先说好给你准备30条‘红旗渠’,现在屋里头只有20条了。你不知道,昨天村里有户过事情的,我抱着娃娃儿转亲戚去了,店是我们家掌柜的看,他不知道这是给你留的烟,就卖出去了。嗨呀,你说说,这真是对不住老哥……”
“这没事,做生意嘛,能卖就卖是好事,咱们是常打交道的。”老舅摆摆手,男主人赔笑着递茶。
我喝了一口,满嘴的黄糖茶香。老舅和那两口子继续谝,我和陈山抓花生吃,小炉上罐罐茶里的桂圆葡萄干飘出香气,炉火勾得很旺,照得屋里的人满面红光。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李家哥,你来了。”玉花连忙招呼。
来人戴着宽边毡帽,年近50岁,身材宽厚硬朗,粗壮的眉毛直立,显凶相,身上裹着股屋外的春寒,我止不住地想靠近火炉。
“哎呀,快坐。”老舅也起身寒暄。
“玉花给我打电话,我就过来了。你看,我这两个月的量都给你攒着,别人我都没卖。”李家老汉指着一个大纸箱说,那箱子外印刷着卫生巾广告。
“刚刚我让玉花帮我在镇里再问问,我这次收的货多,正好自己开车,路上安全。马上快过完年了,出了初八,这年节也就快结束了,返乡的也要去外乡了。也就这一个多礼拜出货出得快,现在烟不好订,给得少,又都是些卖不出柜的偏门烟。玉花说等会儿还有两家过来,我看咱们这边先对账,等他们过来,货多对不开。”老舅对玉花、李家老汉商量道。
“不慌,等一起来了再弄,来喝茶、喝茶。”李家老汉坐下粗声道。
舅舅眉宇揪起,瞥眼看玉花,玉花挤出几分干涩的笑,主动给李家老汉加水烧茶。
“李家哥,等会儿货多一起弄,怕乱。这都是贪钱货,弄乱一条,这么多货可就都白干了,我看咱们还是先装先弄吧。”玉花说得急切,给老舅打眼色。
老舅即从怀里摸出盒“硬中华”,倒出一支递过去:“李家哥,你这次攒的烟不少,都是些啥?”
“‘黄兰州’‘哈德门’‘云烟’‘好猫’,还有4条‘软中华’。”
“嗨呀,这好烟都放你们这儿了,我说我们那边开烟开不上啥好烟。”老舅揶揄,“咱们把一个种类的烟都往一起归归,这天色也晚了,早点结束早回家。”
“我老汉,卖烟这些年,还没吃过‘中华’。”李家老汉接过烟说,“既然要点数,那咱们先得把价钱谈好,你给玉花开什么价,我和她一样就行,我是个干潵人(方言,形容办事敞亮),没那么多弯弯绕。”
陈山和我默坐在一旁,他给我发微信:“这是在试探价了。”
我回了一个“?”。
陈山接着发:“我爸以前联系烟都是单线联系,没弄过今天这样4家一起兑的。之前,他给每一家提的价都不一样,同样一条烟,差5毛到2块。现在这样搞,李家老汉是想把差价抹平。”
我脑子一下没转过弯,打:“那是啥意思?”
陈山发:“你傻啊,差价抹平,那肯定是取最高价(成交),哪能是给你取中间值抹?你以为做生意是数学题呢?!这要是按最高价来,要是低于这个价,哪怕只有一家不愿意,那就(大家)都不愿意。这样,人就得罪完了,以后谁还给你找烟货。这里面弯弯绕多着呢!你可别小看这乡下,越是经济差、地处偏远的地方,生意里的油水越大。就这么小小的一个乡镇,一次取货最少能找出200条烟。你算算,这得多少钱!”
老舅还在继续扯,我悄咪咪地在手机上搜相关的法律法规,划到量刑数额后,心里“咯噔”一下,再默默计算屋里面那个大纸箱里的货——没看出来,这几个农民看着老实巴交的,实际上,一个个都是狠人。
“我这货也不愁卖,你要是给的价合适,咱们这生意就能长久下去。”李家老汉赤着脸。
一屋6个人,加1个趴床边看动画片的小崽,挤得热腾腾的。老舅和玉花夫妇、李家老汉都站着,原本就椽梁低矮的小屋显得愈加逼仄,橘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剪影投在墙上,像是看庙会皮影戏。
这空当,屋里又进来2人,空着手来的,但众人热络地招呼着坐下,敬烟、沏茶。
一番寒暄后,老舅再次开口:“价钱,还是按我和你们之前谈的。‘黑兰州’刚才李老哥也和我争了半天,大过年的图个喜庆,就照172块一条这个价定了,我多掏2块,也是祝大家生意红火。咱们以后还能长久地干。”老舅堆笑道:“烟还得给我留着,可不能卖别人。”
“老哥说的这是什么话,哪一次来烟没给你留着!”玉花佯装生气地说。
“不多说了,咱们挑烟。”李家老汉站起身。
于是,一众人开始在这小屋里忙活起来。后来的2个大哥又钻出去拿货了,他俩怕带着货进来不放心。乡下人胆小,和钱沾边的事更是胆小。
玉花吆喝自己男人将屋里的货取出来,她男人瑟缩着打开纸箱,我看着里面的烟,发现每一条烟的烟号都被细细地挑过了。老舅对玉花赞道:“还是你们家掌柜的有心。”
老舅招呼陈山过去,爷俩一边点货一边盘账。这时候,我才知道陈山下车后也带在身边的那条蛇皮袋里面装的全是现金。农村人做买卖可不傻,他们觉得手机、银行卡支付不安全,坚决要求现金交易,看蛇皮袋的鼓实程度,我推断,今晚的货量最少是300条烟。
陈山干活麻利,数目和钱款算得一清二楚,装烟时,他甚至发挥出了在部队里练出来的内务功夫,将一条条烟码得整整齐齐,漂亮得让人咋舌。
装货上车后,我们趁着夜色赶回家。
路上,陈山给我说了说烟号。他说不要小瞧香烟买卖,烟纸里卷的每一根烟丝都有标号、有产地,有名有姓,来处归路都是定死的,乱了就会出事。烟号是印刷在一条烟外包装上的一串长长的数字和字母的编码,有32位,一条烟一串码,可以理解为每条烟的身份证。里面包含了烟的生产时间和地区,而编码最后的12位数,都与烟贩自家烟证上的号码连着,每家的都第一无二,如果烟出了事,烟草专卖局的人就能通过烟号顺藤摸瓜地找到上源。
烟号只印在一整条烟的外包装上,小包散烟上是没有的。所以,烟贩子串货来整条香烟后通常会拆开零售,或者托熟人用在酒席上,这样既能保证售货渠道,又能不被查出。当然,这些串回来的烟只能私下销售,不能摆上烟柜的。烟草专卖局的人随时可能来突击检查,一旦查处,轻则罚款,重则吊销烟草证,再严重还会有牢狱之灾。
老舅家这一次收的烟,几乎都是中低档位的。后来,陈山专门给我解释:他们这些收烟的最爱售价6块到20块之间的中低档位的烟,因为这个档位的卖得最快最好,超过25块,销量就惨淡得惊人。
“中国哪个烟民能抽得起这么贵的烟。”陈山苦笑说,“一个烟民每天最少就得1包,像一些跑生意的,一天最少3包起,到哪都得先给人递烟才能说得上话。你想想,一包烟照25块算,一天3包,一个月光烟钱就得2000多,公务员一个月才能挣多少钱。”
“中国富人没你想象的那么多,穷人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少。以前当兵的时候不懂,以为部队里的一切就是全部了,我当士官时,年轻好面子,抽烟档次不能低于‘芙蓉王’。可等出了部队去社会闯荡,才知道部队里的饭不好吃,外面的也一样不容易。我跟着你舅舅干烟草快一年了,没几个烟民舍得抽那么贵的烟。”
“抽烟的男人都是要养家的,烟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乏味生活里的安慰剂,也可能是个没法根除的习惯。都说‘烟难戒、抽多了上瘾’,其实不是尼古丁有瘾,是生活的苦太硬、太难咽下去。小时候吸娘的奶、年轻时吸媳妇的,现在要养家糊口了,吸根烟,人就会轻松许多。”
我又问,他们倒腾这么多烟是为了高价抛售吗?
陈山摇摇头,他说烟和其他任何一种商品都不一样,它的市场太有针对性了。高价烟买来就是送人的,他们父子收的高价烟、高价酒,基本上都是收礼的人来超市“低价处理”掉的,像‘中华’之类的好烟,一般都是转几个弯又回到他们手里。
我笑道:“一条烟转一圈让该挣钱的人把钱挣了、让该办事的人把事办了,谁都没受损,谁也不亏谁。”
老舅和陈山收的便宜烟则不是这条路子,一旦抬高低档烟的零售价,老烟民就不乐意了,所以倒腾便宜烟利润很低,给宴席供应也没多少油水,全靠走量,薄利多销。
我噎陈山:“那你们还冒这么大风险倒腾烟,也挣不了几个辛苦钱!”
“我是个小买卖人,又不是大老板。挣钱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再者,我干这生意又不亏良心,一没偷二没抢,只是把北边卖不出去的烟挪到西边来卖,性质也就和外卖员差不多,就是挣个跑腿钱。这世界上做生意的海了去了,没良心的人多了去了,我还排不上号。”
“我又没说你,你这么激动干嘛。”
陈山冷哼一下说:“你小子心里想啥我还看不出来?你以为我在违法犯罪?倒腾烟,怎么说呢,很复杂,又不是倒卖军火。我好歹也是受过组织教育的人,别的不说,我这条腿里到现在还打着钢板。”
这事我知道,母亲告诉我的,陈山在部队服役时,一次外出巡逻意外受了伤,伤没好透硬撑着参加团里比武,翻越障碍腿摔断了,送医院打了钢板。那时他很是迷恋《士兵突击》里的伍六一,等到了时间,他自己便像那个剧中的硬汉一样申请了退伍。当时,舅舅气得要死,还说要给部队领导打电话求情。但陈山不愿意,他好面子,抽烟要抽好烟,当兵也想当个好兵,遂带着这块钢板复员回乡。
当然,陈山说,也能走正规渠道进货,目前烟证分为1至30档,每档都有相应的订货量额度,只是靠“烟档”晋级来提高订货量,不是等闲人能负担得起代价的。
之前陈山和我提过一嘴,说“烟档”有一种很奇妙的平衡点——我们都知道便宜烟受欢迎,几乎都卖到断货,但烟草公司规定,要“升档”乃至保持当前档位,就必须购进一些高价烟,有时候甚至需要购进特定的烟、新品牌烟。这样一来,烟证档位升级就成了一件让商户们心头滴血、进退两难的事:不提档,进货量有限赚不到钱;提档,畅销的便宜烟反倒给得少,还平添了难以销售的高价烟。
我还傻乎乎反问陈山:“那为什么烟草公司不多生产一些便宜烟,少生产一些贵的烟?便宜烟需求量大,薄利多销,还有利烟民。”
陈山笑我没脑子:“你做生意,一准儿裤衩都赔掉。要是照你这个说法干了,谁还挣钱呢?烟是用来卖钱的,不是用来抽的。”
这句话一出,立马镇住我了——但烟草要是不用来抽,还怎么卖钱?
3月,惊蛰刚过,老舅出事了。
母亲说他家的烟意外被查,这次搞不好要判刑。我给陈山打电话,问怎么回事。陈山说电话里说不清楚,央我帮忙照看下小超市。
挂了电话后,我骑上黑色小电驴突突突地往他家赶。到了老舅家,陈山搬出个凳子,我俩坐在店门口。
“到底是咋回事?事情大不大?”
“这事,只能说你舅命不好,该他遭。我刚托关系给县里管事的领导通了电话,晚上等人家下班后,我就去人领导家坐坐,把情况详细说说,看有没有回转的余地。不过,你也别慌,说到底是你舅太贪财,平时让他多打点打点,他不听,现在好了,要花大钱。”
接着,陈山说了老舅是怎么栽了跟头。
元宵节过后,小超市的生意冷清下来,出事那天,陈山正好不在家,超市里只有老舅一个人。
正月十七,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来超市里买烟,他先要了一包,然后问有没有整条的。老舅没戒备,从烟柜下面的小暗格里摸出一条,那男人见烟盒上的烟号不见了,就质疑是不是假烟。一听“假烟”两个字,老舅急了,两人吵起来,老舅说,“要是假的,假一赔十”。
那男人再不说话,转身就出了超市门。
刚过12点,店里买东西的人多起来了,老舅正把倒来的烟拆成散包往货架上上,一群人突然闯进来,队伍最后面缀着的,正是早上买烟的中年男人。舅舅霎时觉得不对劲,但想把烟收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为首的人说,他们是烟草专卖局稽查队的,接到群众举报说你家店里卖假烟,所以来查看情况。然后,他拿起桌上拆开的烟条,问这是个什么情况——烟条上的烟号早就被抠去,露出的白边像伤疤一样,在深蓝色的烟盒上扎人眼。
舅舅吓住了,胡诌自己是从别的烟店借来了几条烟应付顾客,因为自家货短缺了。
一个身着黑外套的男人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随即带着几个队员开始在超市里翻检。不多时,又有8、9条“外来货”被搜了出来。黑外套指着烟问老舅:“其他烟在哪?赶紧自己拿出来。你交出来和我们搜查出来是两个概念。”
老舅心思活,听出来这群人是市区口音——县城里的稽查队,他平日里多有打点,一般来例行检查时都会提前知会一声。但这次的检查来得太突然了,他一点防备也没有,他更心惊胆战的是家里面还藏着100多条没有来得及转运的外来烟,要是被搜出来,可不得了。老舅想给儿子陈山打电话,但好几双眼睛都盯着他,哪怕电话就放在手边,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黑外套看出老舅神色慌张,于是开始和他套话:“是不是要给家里人打电话藏烟?我告诉你,你态度好点自己交出来,顶多就是罚款。你可想清楚了,现在带我们进去,就算你主动交,不算我们搜查出来的——走吧,别愣着了,带我们进去看看。”
几个稽查队员说着就要往里屋走,外面的顾客看超市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公家人,以为出了事,有相熟的街坊赶紧给陈山打电话报信。
老舅猜测这次自己肯定是被人举报了,也知道黑外套在套话,就站在门口稳住不动,和带队的领导讨价还价:“查烟要搜查证,你们不能平白无故地就进我家里,证呢?拿证来,没有证,这个门你们进不去。”
稽查队的领导身材微胖,年纪不大,人蛮和气,老舅觉得他可能是个新官,又连忙换了副口吻上前求情:“领导,您看这个事,咱们去屋里面说,这儿人多,被街坊邻居看到闹笑话。”
“没事,师傅你也别太担心,我们这次来也是被点了将,只要你屋里没私藏货,问题就不大。”
说话间,一群人就进去了。不多时,院子里,舅妈的吵闹声传了进来:“你们干啥?这是我私人财产,不是商品,是帮亲戚家过事情买的烟!”
“说清楚,这么多烟到底哪来的?都这么大人了,还说这谎话。小李,多余的话不要说了,把烟都抬出去装车。”又是刚才的黑外套在发话。
“可不敢、可不敢。”老舅从店里跑到小院,一把拦住两个稽查队员,“领导,我婆娘说的是实话,这烟确实不是卖的,是亲戚家用的,我开烟酒超市,托我帮他定的。领导,你们不能拿走这些烟啊。”
黑外套指着那些烟说:“这里少说有100多条烟,你说说是哪个亲戚要你订的?这是过多大的事情,用这么多烟?你个人看,这么多烟一条条都被挑了烟号,怎么着,还挺懂行。你以为你们平时加的那些‘订烟群’我们没有吗?还在这儿耍心眼!全部装车,下午拿上烟证和工商营业执照来烟草专卖局办手续,看你这事具体怎么处理。”
舅妈真的被吓破胆了,从怀里抽出一沓钱,连哭带喊地拉住黑外套要给他塞钱。
“你干什么你?我警告你,我们这执法记录仪全程拍着,别胡来!”黑外套正色道。
“冯兰回来,干什么你!”老舅骂,“别在这儿丢脸,回去!”
一名稽查队队员开出一张票据,上面写着:查获金玉兰烟酒超市黑兰州八十条、猴王十五条、中华(软)十条(硬)十五条、红旗渠二十五条、云烟三十二条。
“请签字确认,把烟草证号和身份证号写名字下面。”
老舅签了收据,稽查队就开着车把177条烟全部拉走了。等陈山回到家,已经剩下一堆烂摊子。
老舅还想找人托关系通融通融,看能不能把这些烟都捞出来。陈山却有预感,这次事情可能不那么好办了——这么大的烟量,涉案金额近4万块,按照法律,违法所得数额在2万元以上的就会被刑事拘留,“情节严重的”,是要判刑的。
春意萧索,我看陈山蹲在院子里。柜台底下,之前起争执砸破的玻璃碎渣泼在地上,亮闪闪的。
后来,陈山告诉我,这次老舅出事确实是被人举报的,举报人是本县的另一个烟贩子,之前因为收烟跟他们闹过矛盾,还发生过手脚冲突。我问他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他总是说有苗头、有苗头了。我就没再多问,只劝他爱护身体,早点戒烟。
待到2023年新年,舅妈透露,前年父子俩翻船,家里搭进去3万多,其中一半交了罚款,一半用来上下打点,还有停档3个月处罚。
再见到陈山,他倒是越发精干了,脸上抹掉了青春气息,透出一股闯劲来。他和老舅的背影逐渐重合,背着手往姥姥家木门前一站,一众亲戚都会认错。几个姨娘称赞他这两年生意做得蛮好,小超市现已成为村里的支柱性产业,不但垄断了老头老太太家的厨房必备,还承包了方圆一里地烟民们的饥渴消费。
不过,这些都只是陈山的副业。现在,他忙着为县里的农贸批发市场跑物流运输,一趟车下来辛苦钱不少,大卡车离合一踩,也算圆了他少年时代当坦克车长的梦。
在县城,像老舅家一样从事烟草零售的商户不会少于3位数,下属近30个乡镇村庄又会有多少烟草零售户和倒卖烟草有瓜葛?毕竟谁也不会嫌挣钱多。听舅妈、三婶子、四姨娘等等叨叨的,我以为陈山就此金盆洗手,谁知她们都在说客套话。得亏姥爷嘴漏风,我才知道陈山那轰轰烈烈的运输事业下,是烟草生意在继续野蛮生长。
故而,我再一次缠上陈山,想进一步打听县里烟草买卖的事。陈山骂我一句“别太过分”,但还是跟我交了底。陈山也说,他一个小买卖人,于整个产业来讲,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却照例使唤我:“去,给哥把茶烧上,杯子里把枸杞葡萄干加上,还有黄糖。黄糖别放多,少点少点,太甜了要得糖尿病。我身体差劲了,不敢乱吃东西了。”
我唯唯诺诺,为他烧茶添水、殷勤伺候。当然,陈山一开口,就没让我失望。
“前年搞烟可把我亏惨了,这两年才慢慢缓过劲。现在好,当前的形势是逼着我不做良民,你说说还有王法吗?还有公理吗?”
“怎么搞的?”我问。
“怎么和你说呢。”陈山挠挠头道,“前年那事,你也知道,烟草专卖局来人查了你舅的烟,100多条,我硬是跑上跑下把这事情处理了。也因为这事儿,一整年白干,钱和人都搭在里面。这事一出来,我就意识到苗头不对,绝对是被人陷害了。”
“被人举报了?”我又问。
“你不懂,每一次烟草专卖局查烟都是打一个‘整顿烟草市场’的口号,然后稽查队就下来人去各个销售点突击检查。可别说全市,单说一个县就有多少个乡镇、多少个行政村。大型商超、街道上的烟酒副食店、乡镇里的小卖铺,多么庞大的一个体量。你想过没有,这么大,稽查队查烟绝不可能无的放矢,说是‘查’,其实就是‘抓’,而且经常是一抓一个准,为啥?
“因为这些人打明牌,有自己的信息渠道,哪个地方的哪家商户私藏烟草、贩卖烟草,稽查队的手机上都有信息。打个比方,我们这些卖烟的商户会有自己的一个微信群,而这种微信群没有统一的组织者,大家都跟野猫一样,嗅到肉味主动窜到一起。加群一般都是你拉我、我拉你,这样最原始的单线方式,说白了,就是个最愚蠢的利益集合体。
“为什么说愚蠢?因为微信群里的商户虽然都是同一属地同一行政区的人,但大家互不认识,线下几乎没有碰过头,所以这个群并不是真正谈生意的地方,只是一个‘信息打包地’。急需求货、卖货和问价钱的人都活跃在群里,你在群里放个风声,自然而然就会有需要的商户私聊。这么搞,群里面就很容易混进烟草专卖局的人,或者说,里面的同行个个都是‘稽查队队员’。你说,这样一来,那些查烟的人就不是‘盲抓’,而是‘精准打击’。人家就是专门来查你、整顿你。”
“就没人想想办法加群的时候审核一下,或者专门弄个自己的收货卖货群?”我问陈山。
他嗤之以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会干多余的事?况且俗话说得好,商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哪有纯真的朋友关系。当然,你说自己弄群,当然有人干,而且这样干的人还不少。不过,这样一来,性质可就不一样了,烟草专卖局的人就真的盯死你了,毕竟肥肉谁都想咬两口。”
陈山对举报他家的那个烟草贩子并没有多少恨意,只是不爽和愤懑,于生意场上来讲,这是不守规矩;于做人来说,这是没有道德。他虽然私收烟货,但他图的是该挣的利润。
我跟陈山确认:“那现在烟草的生意,你还做着没有?”
陈山喝口茶,抓一把炉子上焙香的薄皮瓜子,绕过来说:
“我给你讲个有意思的事,听完你就谝来了(方言,明白了)。
“去年夏天,我在外县跑车,你舅给我打电话,说烟草公司的客户经理马经理,让他抓紧去趟烟草专卖局找张建民科长,说是有一起涉嫌外地烟草买卖的案子要他‘配合’一下。你舅直觉要出事,在去烟草专卖局的路上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正在高速服务区加油,听到这话赶紧改道往家赶,结果,当天事情就有了变化。
“当时我在高速上接完电话,就给你舅妈打了回去,让她赶紧把店门关了,给四周邻居嘱咐一声:‘如果有公家人问起来,就说身体不舒服,害了病,儿子带着妈去市医院看病了。’结果,还真让我算准了,你舅妈前脚刚走,后脚公家的人就来了。这次,来的不光有烟草专卖局稽查队的人,还有那个马经理和派出所的公安。”
“怎么派出所的也来了?”我疑惑道。
“你别打断,先听我讲完。”
陈山接着说:
“公家的人一来,果然向周围邻居打听你舅妈人呢,然后连哄带吓唬,说是我家犯了事,他们下来做调查了,如果知道人在哪儿,一定要如实说,不然就是妨碍执法。说着,就给我妈打电话。”
“你也知道,咱们那儿的人都不好糊弄,都是扎堆看热闹的人,谁管谁啊?公家的人一看,人不在就没法开门,于是又打电话把你舅喊过来,说是要进行检查。哎嗨,过来过去就是查烟,只是这次查得更紧,不光我家,几个关系位置亲近的亲戚家他们也去查了,结果肯定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等到我回家,把事情都弄明白,才知道这次出了一件怪事。”
这事,要从老舅在烟草微信群里做的一笔生意说起——
起先,是山东济南烟草专卖局的执法人员在一次烟草零售店的巡查中,查获了两条烟号为“兰州烟草”的“硬黄烟”。随后,执法人员又前往涉事烟酒店老板家,搜查出同一烟号的其他兰州牌香烟24条。因涉及跨省烟草买卖,这个情况就通报到我们当地的烟草专卖局,这才有了派出所和稽查队的联合执法。
根据《烟草专卖法》和《烟草专卖法实施条例》的相关规定,取得烟草专卖零售许可证的企业或者个人,未在当地烟草专卖批发企业进货的,一般由烟草专卖行政主管部门没收违法所得,可处以进货总额5%以上10%以下的罚款。如果没有烟证,而且涉案金额比较大,可能会以非法经营罪追究刑事责任。
这个事情就耐人寻味了——县城里贩烟的人不少,但真正做大的不超过一个巴掌,都是本地人。烟赚钱,但也容易惹事,所以大家更倾向于熟人交易。当然给钱多,那就另说,毕竟生意场上,大家都认钱不认人。
陈山说:
“想破天都没想到,这次居然被别人‘点了炮’,我们烟证上开下来的烟,怎么会跑到山东去?我问过你舅了,他说是微信商户群里一个叫‘一匹孤独的狼’的人,说想要高价求购一批‘兰州’,当时我家正好存了点余货,你舅就加上了他微信私聊。
“你也知道,他们这个岁数的人,也不会拼音打字,手写又麻烦,所以微信上做生意一般都是语音。那个‘孤独的狼’加上你舅后,说自己家里过白事,想买一批烟待客。你舅就问他需要多少,等数目确定好,两人拉扯了一会儿价格,对方就约好第二天来提货了。当时你舅还很高兴,觉得卖成了一笔好生意,哪能想到,竟然给我们招来一个祸端。”
当天,一个瘦高个按约定时间开了一辆白色面包车来提货,只是面包车上的“豫”字头牌照和男人的一口庆阳话,让老舅有点摸不着头脑——因为私信和他谈生意的“孤独的狼”,听口音是个本地人。老舅起疑,指着微信头像向瘦高个确认是不是本人,瘦高个回答,自己是那人的本家亲戚,帮忙跑腿拿货的,说着干净利落地掏出一把现金,付了烟款。
见了实实在在的钱,老舅也就不再多问,收钱结账后,就将这个事情抛在脑后了。
哪承想,这次在山东出事的烟,就是之前卖给“孤独的狼”的那批。事情出来后,老舅才回过神,知道自己碰上真正的烟贩子了。
跟“孤独的狼”比,陈山以往在乡镇上倒腾的那点烟,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他虽然也收烟卖烟,但仅仅活动在本县区,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进行跨区域烟草倒卖——还有一个重要的制约因素是,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本钱去压货。烟草和其他商品不同,不说平时,单是春节的销售旺季,一次的订货量可能就在几万块钱以上。如果要进行囤货和收购,至少得预备30万的本钱。烟草行业的特殊性在于,钱只会让有钱的人赚,因为他们有信息、有渠道,更有统筹买卖的本钱和野心。
但出事后,老舅就再也联系不上那个“孤独的狼”了。他没拉黑老舅,连微信头像和网名都没有换,只是长久地潜水,从不回复消息。无奈,舅舅只好想尽各种办法来钓鱼。
“这个事情就弄得人没办法。虽然这批烟不是我主动倒卖到山东去的,但烟号是我的,公家的人只认烟号,只要是从我这儿卖出去的烟,不管中间的原委,把一切东西都算在你头上。”
我问:“那你就没和公家好好谈谈?你爸和烟贩子的微信记录都有,可以拿这个东西交给民警查证啊,现在微信号不都绑定身份证和手机号码,应该是可以查出来的吧?”
陈山点上一支烟、噗嗤一笑,说:“查?公家为什么要查?你还是没搞懂,这件事的本质是什么。”
“调查取证费力不讨好而且没油水,烟草专卖局的人来调查这个事情,不是为了弄清原委、摸清烟草贩卖的窝点的。他们也知道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只要中国还有一个烟民,只要烟草公司的厂里还生产一支香烟,这个事情就是河边的石头,只管看,不管理。何况,就山东查出来的这点烟草量,还没有上升到违法犯罪那一步。现在的重点是,如何从现有的货物价值上挖掘出更大的油水。”陈山给我边比划边说,“就像变魔术一样,一家三吃。把上面交代的任务完成好,同时能给自己润润肠,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舅把微信聊天记录拿给公家人看了,人家一听描述就知道是怎么事了。烟草专卖局的张建民科长当时就说,‘我知道你们是碰到老手了,你看看微信上连个交易记录都没有,都是搞的线上找货、线下现金交易。你还想查人?这都是假身份证办的手机号,寻死也寻不到人家一根毛,还是想着怎么处理吧。罚款是肯定的,是不是要进行刑事处罚,就得看上面的领导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了。’”
当时,张科长还提点道:“这次是跨省联合执法,问题麻烦着哩,你要做好准备,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听到这儿,我才明白了——对于生意人来说出问题是危机,对于手握游标卡尺的下级权利人员来说是商机。任何一项政策,如果是划死的、毫无条件可讲的,那它一定不是一条好政策,起码不会是一条长久的政策,好的政策就要像裤腰带一样,可以调节松紧。
那陈山面对的问题,归根结底就一个字——钱。
等到公家的人一走,陈山和老舅开始忙活起来。
上次烟草被查,他们兜兜转转求了一大圈人,折腾进去不少钱。事一了,老舅提着猪头拜庙口,挨个走了一圈,本以为之后能过上个太平日子,没料到,现在又折腾出来一件这样没来由的麻烦事。
陈山严阵以待,他知道这次是要下大工夫了,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乱摆庙门,得参考稽查队查烟,不搞“盲抓”,直接“精准突破”:“我细细盘了一下,现在是三张嘴张口要吃饭,可我手里就一个玉米棒子,只能喂一张嘴。(只要)这一张嘴喂准了,其他两张嘴干着急也没用。这件事的根源还是出在山东,这次山东派来的两个查办人员现在就住在市上,我想,还是要从他们这边下手。”
“那你是给人家‘行龙王差事’(俚语,送礼)了?”
陈山说:“不,是直接找山东那边的管事领导。下来办案的人当然要兼顾,我们本地的小门神们也要兼顾,可现在的问题是,尽快把这件事平定下来,让人家办案人员也能向上有个好交代。其实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样,只是需要找个沙包把窟窿眼儿堵上,现在我就是这个沙包。事情到底怎么个性质,全看那两个外地领导的一张嘴、一杆笔,不过做决定的还是上面。咱们离山东上千公里,攀关系肯定攀不到,现在就是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门。”
“那你这事是怎么办下来的?”我问。
陈山美美地喝上一盅罐罐茶,递个眼神给我,我立时起身巴巴地给他换上新茶叶,添上水。
“要不说天无绝人之路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你看爷爷念了一辈子佛,干了一辈子好事,这不就攒下福报了嘛。”
我心想:呸,你个不肖子孙,尽损耗祖上阴德。
“我正为这事发愁呢,忽然就想到了我以前的一个战友,他就在济南上班,家里条件好,在当地也能使上劲。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我帮过他,他记着这份情呢,让他帮我跑,这个事一准能成。”
之后,陈山立马联系了战友,几番操作,终于是把这个“高香”烧上了。
接下来的事就变得异常顺利。有了战友的助力,后面几天,陈山分别请了那两个山东的查办人员和本地烟草专卖局的小门神们吃饭,该割肉打点就打点。山东的查办人员来这儿出差本就是个苦差事,现在上面领导松了口,他们也就乐得早点回去。本地烟草专卖局这边只是被动执法,现在事情解决了,上级领导面子也顾上了。
陈山这次花钱不少,但全都使到了关键位置。除了山东那边,本地“两局两队”的一些分管领导,被他拿上烟酒敲了个遍。一位领导酒足饭饱后,有意无意地责怪他说:“早机灵点不就省事多了?你是个生意人,又是个年轻人,腿跑勤快点儿对你没坏处。”
领导的话外音,更让陈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办坏事的礼,只要送,就有人收,甚至早早就有人等着收。一个单位里,一把手和二把手永远是互相制约的,送礼送个“双响炮”,事情才拿得稳。
这次烟草跨区买卖,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揭过了。而像老舅家这样的小商户,一年到头是经不起几次这样的折腾的,何况近年来社会上禁烟的趋势明显。陈山还告诉我一个看似好笑实则严肃的事:烟草专卖局还是禁烟的执行单位之一。
很多种植烟草的地区要吃饭,最好的禁烟办法,是提高烟价,烟价提升,税收也跟着涨,只是苦了烟民。他们消费、他们郁闷,他们和手指中间的烟草一起燃烧,被丝丝抽取。
我问陈山:“既然烟草这么麻烦,又吃力,苦头也多,还要天天和上面的大小领导周旋,你怎么就没想过老老实实做生意,别搞那么多货,天天让我舅担惊受怕。安稳挣钱不好嘛?”
陈山咂舌:
“你还是个勺子,再没有比烟草还稳定的生意了。不往远了说,就我们这小地方,做这个生意的有多少家?你看见的那些老老实实开超市的,只是他们没有本钱,支不下这个摊子,有条件做的,谁不是争着抢着把生意做大?
“人就是这样,被眼前的利益熏瞎了眼,有时候就算你想停下来,周围人也裹着你硬着头皮往前走。烟草这个生意不怕冷,你看这3年,各行各业都紧缩成什么样子了,吸烟的人一个没少、一个没停,还催着赶着托你替他们四处寻烟。那些偏远乡镇的商户,旁人也不上那儿买,就算我不收烟,也会有其他贩子抢着上门收。
“一个烟证办下来,只要守着它,一年怎么着挣的钱就够一家人吃穿周转了。”
哪怕是老鼠夹子上的肉沫,一样勾引得陈山们前仆后继,穷人经商,一分一毫都不会放过,且死不悔改,因为死并没有穷可怕。每次老舅家出事,总是要跑上跑下求爷爷告奶奶,可等风头一过,他们又开始新一轮的“上山下乡”。
“我自己有时候都弄不明白,现在就跟养蛊似的,平安一段时间就要出一次事。一出事,公家回回严格处理,回回等着我去跑门路。每年刚挣一点钱,就搭在走人情上了。这可倒好,就像不是我靠烟挣钱,倒是烟靠我挣钱了,我在里面反倒是个工具了。你说人世间的事情,可怪不怪。”
我戏谑他:“合着人家是挣钱往银行存,你是银行在你身上存钱,你成ATM了。”
陈山掐掉烟头:“谁都要吃一口饭。在烟上,小商贩要伸手,公家也要伸手,肚子不饿眼睛饿,以后的情况谁都说不准,骑驴找马慢慢溜达。”
2023年元宵前夕,陈山给我打电话,让我去给他帮帮忙。
我骑上小电驴,大街上人群攒动,十里八乡的人都走出家门涌到街上来看社火。今年与往年不同,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期盼,憋了3年,所有人都像埋在地下的蝉,想要冲破土壳飞到大地上放声歌唱。
到了老舅家,陈山引我到里屋,说和他去趟麻田镇。
我心里咯噔一下,问:“咋?去收烟?”
陈山摇摇头,道:“刚有认识的打电话给我,那个烟贩子正在麻田收烟,你和我一起过去看看。”
“谁?”
“就那个‘孤独的狼’,坑我烟那个贩子。”
陈山说完就拿上车钥匙要走,我和老舅打了声招呼,赶紧跟上他。上车前,陈山提了两箱牛奶扔在了后备箱。
“我之前在麻田收烟的时候发展了好几个商户,他们和我关系处得不错。今天中午11点我正吃饭,电话响了,一个本家给我透消息说,之前坑我的那个人来麻田收烟了。我夏天出事,他们都知道。他换了个微信号,用的老套路,微信上聊生意的那个听口音是本地人,早上来取货的是个外地口音。我相识的那个本家,人比较鬼精明,他谎口说烟在亲戚家,下午取过来——这不,就联系上我了,让我抓紧过来看看。”
我说:“这家人还挺好,还想办法帮你。”
陈山鼻子哼哼,说:“你没搞懂,这不是帮我,是帮他们自己。”
“那些商户知道我出事后,收烟卖烟都变得谨慎起来,这些都是人精,怕自己也掉坑里。这不,喊我过去想让我认人,不然担风险的事他们才不干,我这是给人家当‘排雷手’去了。”
到麻田后,我和陈山径直去了那个本家的店里。一番寒暄后,我们将车锁好,然后跟着商户大姐来到她家店门前,坐在店门口喝茶聊天。
没多久,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过来了,在店门口掉好车头后,停在了店铺东边小路上。车上下来一个人,高个,很瘦,戴一个灰色棉帽,两只小眼睛贼眉鼠眼的,穿一件黑色羽绒服,朝着店铺这边走过来。
陈山一直在观察门外的动静,来了人也不声张,仍旧稳坐。
“老板娘,烟准备好了没有?”高个一嘴外地口音,“我微信上联系你取烟,烟在哪放着?”
大姐应道:“烟取来了,给你留好了,等会儿我给你去拿。”她说着绕过陈山面前,给他使眼色。陈山遂站起身,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给对方敬过去。“来,火儿。”陈山掏出火机,然后趁机和他攀谈起来。
末了,陈山喊我去把车开过来,我们准备回去。我知道这是陈山给我放暗号呢,赶紧出去到大姐家。大姐早就提着两个蛇皮袋子在院子里等我,看见过来了,立马迎上来问:“咋样,是不是这个人?”
我摇摇头,肯定地转达了陈山的意思:“不是。”
“娃,看准没有?可不敢出错。”
“没错,你不信,待会再问问我哥,要是,他早就和那人打起来了。”
听我这么说,大姐放下戒备,换上一副笑脸给那高个提烟去了。
我在车里等了一会儿,陈山磨叽,又和大姐聊了会儿话,才姗姗来迟。
一上车,他就破口大骂:“狗日的,骗老子钱,老子让他怎么吃进去的,怎么吐出来。”
我一脸惊奇,问他:“你不是说不是吗?”
“就是这个人没跑。你舅超市里有摄像头,我查过监控了,就是这个人,一嘴的庆阳话,只是他没和我见过面,不知道我。我要(跟大姐)说‘是’,今天这事就黄了,他肯定要跑,事情能不能解决不说,好不容易花钱才把这个烟贩子闹出来的破事解决干净,不能再给自己找麻烦了。”
“那你怎么办?”
“刚刚我要了个他电话,说我也是开超市的,手上有烟,加了微信,给他发了另外一个商铺的地址,让他有需要找我,约好的明后天过来看看。这人跑不掉的,对这种人我心里有谱,他们是哪里有利哪里钻,只要有利可图,你不用撵,放个风,闻着味他们就过来了。等着吧,我这次要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为了这次事,我搭进去不少钱,不能就这么算了。”
陈山又问我:“你知道这些烟贩子为什么公家抓不住?你说是抓不住还是不想抓?”
我没接话,这种时候,我老老实实闭嘴听着就行了。
陈山自顾自地说:“你刚刚看到他的那个车没有?明显就是改装过的,我敢断定,他们这车里面装的估计都是从各个乡镇上收的货,像这样大的收购量,他们肯定是要在附近租个仓库的,这不是一两个人就能支撑起来的生意。看着吧,这伙人是不会从我们这儿走的,他们舍不得割肉。”
陈山打方向盘,驶在土路上。他目光锐利,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闪现出来。车一颠一颠地,窗外连绵起伏的山脉在金黄色余晖下尽显荒凉,一些农家门上的春联,被西北风吹掉了半副纸头。
我索性闭眼随着车身颠来颠去。远处有零星的烟花升空绽放,爆炸后,天地间只留下一片寂静无声。
(文中人名、地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