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农民求官记(普通农民求官记录怎么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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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8月23日凌晨3点,大房村一队村民陈小川在自家厨房油缸边上活捉了一名偷油贼。
这个贼不是别人,正是村民刘老五,这一年他50岁。
两人拳脚相向,从厨房扭打撕扯到了公路上,刘老五一改往日温和形象,扯着嗓子破口大骂,
“外姓狗,吃我们村住我们村,拿你几斤油怎么了?你个鳖孙滚出刘家冲……”
吵骂声、犬吠声惊醒了沉睡中的村民,围观看热闹的人们在黑夜里集结成了松子。
到底还是吃了年纪的亏,年长20岁的老五被打得浑身是伤,最后被绑在电线杆上“以儆效尤”。
陈小川咬牙切齿地瞪着老五,右手来回扇他的耳光,老五耷拉着脑袋,没有反抗没有抽泣,
沉默,只有沉默。
吃瓜群众议论时的态度高度一致:先是谴责老五人品有问题,准是是脑子生了毛病,想了一辈子做官不成,钱没挣着闹得妻离子散,吃不起油跑出来偷;接着是庆幸偷的不是自家的油。
你一言我一语,打着哈欠回屋睡觉,他们谁也没有打算把老五放下来。
只有刘立群杀了个回马枪放了老五,“回去洗洗干净睡上一觉,明儿忙完了我给你送十斤油先吃着。你忘了明天我家里办酒?让客人瞧见我屋门口电线杆子上绑着一个大活人像什么话?”
刘老五抬起头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说了两个“是”,便走了。
/01/
夜幕下的道贺者
刘立群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家里就要为女儿办升学宴,这比什么事都重要。
两个礼拜前,刘娇收到西南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个消息很快就传播开了,她成了队里第一个、村里第六个大学生。
刘立群破费大设流水席,向十里八乡的村民发出邀请。不同于七、八十年代,大学生不再承载着全村的希望,但至少还能给父亲带来片刻荣耀。
家里少说快十年没有办过“事”,这些年里随出去的份子钱已经记不清数目,趁此机会,刘立群正好名正言顺收回来一些。
酒席从清晨着手准备。
东方一点点吐出红霞,笼罩在不远处稻田上的晨雾正慢慢消散,青黄的穗子逐渐显露出脑袋尖儿来;
田埂上缓缓行走着第一位出工的农民;
沉闷的布谷声由远及近。
似乎没人记起几个小时前的闹剧,在生活的大舞台上,观众总是来不及记住上一场演了什么。
4女1男组合成的厨班子承包了村里多数酒宴,此刻他们在刘立群家后院儿里搭起了露天厨房,席间所需食物在此制作。
洗、切、配、拌、调味、备盘,后院忙得热火朝天,当朝阳冲破最后一层云霭将金子洒向大地之时,他们汗腺的阀门也似乎被打了开。
掌勺马师傅是一个快乐的厨子,干活时爱唱小曲,100首经典民歌随机播放,点火了,炉子炙烤着他光着膀子的、肥硕的身躯,时不时掀起围裙擦一把脸和前胸。
油渍斑斑的围裙是他久经沙场的战袍,这位“艺术家”对锅碗瓢盆刀和灶的驾驭,犹如鼓手面前的架子鼓,闭着眼也能敲打出美妙的节奏,刀铲起落是他手里的指挥棒,身体的起伏与嘴里哼唱的旋律完美融合,演绎了一场极具烟火气息的交响乐盛宴。
再一个利索的抖锅,红焰裹挟着炒米粉来了个360度大翻滚,仿佛食物也只有经历了颠鸾倒凤的历练,才更加撩拨味蕾。
伴随着铲勺与大铁锅碰撞而致的“铛铛”声,整个小队再次苏醒。大家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仿佛几个小时前的事情就像梦一样,从未发生过。
弥漫在刘立群家上空的腾腾热气,象征着希望,与这三伏天的空气一样热烈沸腾。
蒸蹄膀、炖甲鱼、八宝鸡……女人们经过天井麻利儿地将一道道美食端上前院的酒桌上,
通常一桌备有12道菜——4个炉子炖着小火锅,这是撑门面的硬菜,主人家酒席水准如何,看这4道菜便知;
其余8道为蒸炒凉拌等法子烹饪而成,此乃乡村人待客之最高礼仪。
上午十点刚过,前来恭贺的乡亲陆续进场,凑齐8个人便开一桌席,随到随吃,不限时不限量,吃饱了还能“兜着走”——给家里人打包带回平日里难得的美味。
前院高朋满座,鞭炮声、礼花声、唢呐、锣鼓,喧嚣不断,热闹极了。刘立群挨桌给大伙儿敬酒,人们吃着喝着笑着,恭维话不断。
“立群,全村上下就数你八字最好,过不了几年要享福喽!”
“哪里哪里,念了书对女儿自己好,应该不用像我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将来还能找个有文化的对象!你可不有福享?改明儿甭说北京了,纽约巴黎也随便跑!”
“哈哈哈哈……“
大伙儿哄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刘立群两颊通红,光顾着咧嘴笑,都不会说话了。
他醉了,一半因美酒,一半因美事。
大房村是全国66万个乡村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南方小村,这里从不缺乏无尽的辛劳。
一队是其中最为贫困的单元之一,住着27户刘姓家族,因此也被叫作“刘家冲”,其余5户为后续迁入的外姓。
刘家冲过去是村里人丁最为兴旺的大队,由于地处丘陵地带,可耕种的田地资源不足、交通极为不便,外迁人口逐渐增多;
再加之数十年来工业文明侵入,外出务工定居人数激增,这里从原来226口人的大队变成了不足百口人的小队。
教育资源匮乏,以小学阶段为例,一名老师任教两至三门课程十分普遍,“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在此地并非玩笑话,教学质量、升学率可想而知。恢复高考至今,刘立群家里出了刘家冲首个大学生。
他暗暗想,除了女儿本身用功之外,更重要的是刘家祖上积德,如此美事,可不令人精神爽快?
热闹在日落后渐渐冷却下来。宾客离席,打下手的女人们收拾着残局。
刘立群陪了一天的笑脸、敬了一天的喜酒,连一口饭菜也没顾得上吃。到这时方觉着肚子有些饿,他扫了一眼剩菜多的桌,嘱咐妇女们慢些收拾,点燃桌上一个酒精炉子,往甲鱼火锅里烫了些大白菜,开动起来。
“老庚,哎呀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大清早老郭找我去他的木厂里帮忙算账,忙得很我走不开。晓得你今天有喜事,忙完立马赶过来,还是晚了,见谅见谅。”
迎面拱手作揖快步过来的是刘老五。要不是脸上的淤青证明夜里确实跟人打过架,那一脸热烈的笑容让刘立群以为自个儿酒还未醒。
他和立群颇有“缘分”——同年同月同日生,都有一双儿女,他管刘立群叫“老庚”,意思是“不是兄弟,胜是兄弟”。
见老五状态尚好刘立群松了口气,起身迎接,掏出一包芙蓉王香烟递了过去。
“不晚不晚,你能来我很高兴,本打算吃过饭上你家看看你去。原来你上木厂做事去了。”刘立群示意老五坐下,刻意不提油的事,“要不让师傅再炒几个菜?办尝伙(方言,义为“酒席”。)很累,你瞧我忙了一整天到这个点对付一下自己。”
“不了不了,这些菜够了,不要忙活。”老五叼着烟,拿起旁边的碗筷夹起一块肥厚的扣肉,左手取下香烟,往地上弹了弹,同时扣肉已经送入口中,黏腻的猪油在嘴边滋了出来,反着抢眼的光。
“那我陪你喝点。”刘立群弯腰去拾地上的酒瓶子。
“好,好。”
这顿饭吃了近2个时辰,刘立群听老五讲木厂的事、讲郭厂长器重他、离不开他。
老五生平爱面子,村里知道他的人不少,今天刘家冲有喜事,老五不能叫外头人瞧见了他这幅模样,更不愿意听村民们在酒桌上调侃他偷油的“伟大事迹”,于是选择天黑之后避开人群来道喜,至于白天究竟去没去老郭木厂不得而知。
这么狼狈,为什么还要来?
世间珍贵的感情往往就是这样,诸如亲情、爱情、友情,不该受身份限制,在没有利益的关系里反而能看见最纯粹的心。
老五当刘立群是真心的朋友,这么多年,刘立群在生活上给了他不计其数的帮助,今天朋友有喜自然要祝贺;
其次老五尊重“读书人”,过去村里有谁能写一手好字,他便是赞赏有加,也常常和人吹嘘自家珍藏了不少花钱也买不到的古书。这一回,刘家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老五发自内心感到高兴,他非来不可。
酒足饭饱,老五起身要走,临行前将准大学生叫至跟前,眉目间像一位慈父,
“娇儿,到了大学好好学本事,以后别忘了五婆叔叔!(“婆”,用作人称时为湖南汉寿方言,特指对男人的称呼,常与人名组合,如:洋婆等)我屋里有全套的刘氏族谱,有空拿过来读读,人走多远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根。“说罢他又转过身看向刘立群。
“我就不上人情薄了。这一百块钱就当我私底下给娇儿上大学的路费。”老五从卡其布罩衫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仅有的一张百元钞票,塞到刘娇手里。
“五婆叔叔,这可使不得!”刘娇急忙推辞。
“五婆叔叔给你,你就拿着。”刘立群示意女儿收下。
老五用手揩了揩嘴巴上的油渍,双手来回搓了搓,踉踉跄跄往家的方向去,刚走两步,回过头来“老庚,桌上那瓶大曲我能带回去不?”
刘立群先是一愣,随后笑了,“嗨,当然行,我给你拿两瓶新的。”刘立群找来一个蛇皮袋,往里塞了两瓶酒和一壶菜籽油。
“还有些沉。“老五把袋子扛上肩头,脚下不太稳当,满意地往家走,呼吸有些急促。
“没醉吧?”刘立群冲他喊。
“我可以,你忙吧!”老五挥挥右手,没有回头。
/02/
他的样子
2018年,刘老五60岁了。
一米五八的个子,算不上胖,可有个滚圆的肚子杵在中间,整个人看起来不是特别协调。
从三十岁开始,他酷爱穿军绿色卡其布劳动服,戴藏青色的毡帽,这是大队长刘明每次上村支部开会时的行头装扮。
夏天老五也这样穿,只不过会敞开着衣襟露出沁着汗的大肚皮,随着呼吸节奏肚子一起一伏,汗珠子浸润在皮肤纹路里,像极了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大西瓜,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拍一拍,试探一下瓜熟了吗?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因为在家排行老五,这个称谓就这样传开了,像那个年代每一个连名字都被随意定下来的人一样,没有惊喜和意外。
除了穿着,老五另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是那张让人联想到松花皮蛋的脸庞——
黑得发亮的皮肤,眼角的皱纹像老树皮上干裂的褶皱,沐浴再多的春风细雨也舒展不开;
上下嘴唇似两块同极相斥的磁铁,永远合不上,远远走过来便能看见“朱砂轻舟一点白”:那是失去庇护的两颗大门牙,闪着薄薄一层被香烟熏染过的黄釉;
笑起来右边脸颊有个大酒窝,这使得他的面相看起来也是和善的。
在城里,这个年龄的男人们多数已经退休,喝茶、遛狗、下棋,颐养天年儿孙绕膝。
刘老五不想停,心中所想还没有实现,只是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从未跟旁人提过梦想。
对于一个成天和土地打交道的庄稼人来说,谈梦想是一件令人嘲笑的事情,村里人人追求身体健康、盖楼房、存积蓄给儿子盖楼房、娶媳妇、生儿子……这就是梦想。
不过他们不称之为梦想,梦想是遥不可及的东西,想都不敢想,他们管这叫“眼前的生活”。
老五敢有梦想,整个村都知道老五想做官。倒也不是什么大官儿,不过是当个大队长,带领队里32户、80多口人,脱贫致富。
因为这个梦想,使他成了这小旮旯队里的“头号”人物;
也是因为这个梦想,让他变成了一个在外人看来无家可归的可怜男人。
二十年前的一个深夜,妻子带着儿女离家出走,从此音讯全无,老五从来不去寻他们回来,似乎他们只是出了趟远门,过不久就会回家。
他亲手种下孤寂和贫穷的种子,用了三十多年执精心施肥、浇灌,如今长成了参天大树,完全遮盖了生活里的阳光。
人们总是忽略,大树底下除了能乘凉,还要忍受冬日里的严寒和阴影。
/03/
寻梦记忆
日子,就像是复读机,今天重复昨天的故事。
回忆过去的三十多年,一幕幕熟悉的画面重现眼前。
清晨迎着第一缕阳光,老五扛一把锄头或铁锹,低着头脚步细碎匀速,往远处的田冲去。
“五婆,今天又去忙什么?”蹲在手摇井边洗衣服的女人们,用尖细的嗓门拉开一天天无聊生活的大序幕。
“去地里看看我的黄豆秧儿,这每株之间要间隔多大才能结出最多的豆儿,都是有讲究的,你们不研究,哪里种得出好豆子嘛。你屋里冬生在家么,我跟他好生传道传道,去年你们地里的黄豆才得了多少?今年按我的种,产量一定翻倍!”
老五停下脚步,回答冬生的女人。
“我咋听说你地里草比人还高嗫,哪来的黄豆秧儿?”双喜家的媳妇儿扫着禾堂(方言,前院的意思)扭头对老五说,话音一落便和井边的女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哪个说。”老五不生气也不解释,只是收敛了些挂在脸上的笑容,轻轻应了一句便不再多说,径直走下去。
老五每天下地干什么?
他上陈小川母亲的坟地上垅土。陈母的坟头占用了别家的地,每逢春耕,坟冢或多或少受到破坏。
陈家是最早搬进刘家冲的外姓人家,战争年代陈父被抓去做了壮丁,此后再无联络。
陈母没再改嫁,独自养大三个儿子,到死的那一天也没能等到丈夫回来。直到2015年才得知他在台湾组建新的家庭,并且已经去世。
队里后来对陈家特别照顾,老五不喜欢这些外姓人家,觉着他们侵占了宗族的资源。可即便如此,见着陈母坟上缺块边边角角,他仍旧会去补上。
“做领导的人要心怀似海,不能凭借个人喜爱做事情。”老五这样劝自己。
08年“偷油被打“事件发生以后,老五还是这样做,他许是忘了疼痛和恨意,许是被他关进心门上了锁。
他还去成生大叔的棉花地里整枝。成生的独子转业后有了城里的工作、娶了城里的媳妇儿。
盼望儿子回来,就像暖冬里盼望南方的一场大雪。
成生和老伴住在刘家冲最为偏辟的角落里,少与村民往来。七十多岁的老人根本无法胜任繁重的体力劳动,老五很同情他们,于是经常上演“田螺姑娘”的好戏。
雨水丰沛的夏季,他还去湖区溜达,哪家的湖堤决了口子,他一锹一锹挖泥替人补上。
等到了秋天,便是半晌收割自家的稻谷,留半晌替劳力少的人家收割谷子。老五不求工钱,只求对方记得他的好,主人通常赠送一包售价2元的“相思鸟“香烟作为酬谢。
可是大伙儿都看得出来,老五并不适合“集体作业”,三五人群聚在一起,老五身体里充满表演欲的小人儿便跳了出来,给大家讲劳动经验、生产技术,管理学问,以及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奇闻怪谈,往往留给劳作的时间是不多的。
……
土地是农民的画布,庄稼才是他们的作品。老五从未用过心描绘过自己的生活蓝图,他的田地里杂草丛生,庄稼在它们的强势包围下显得毫无生息,很快就耷拉着脑袋缴枪投降。
许多年来,村民们甚至失去了调侃他的兴趣,对他的“善行”也能视而不见。大家彼此之间心照不宣,谁也不言谢:老五嘛,不过是想打好群众基础,在队长选举之时获得更多的选票。
伴着落日的余晖,老五准时收工回家,他把锄头或铁锹立在屋檐下,拍拍身上的尘土。
先是胳膊、前胸、后背、裤管,最后摘下帽子掸一掸灰,捋捋头发重新戴好。
整理妥帖,双手重叠背在身后,自家门口出发慢慢悠悠沿着公路行走,和每家每户打招呼,亲切又热情。
时间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村民们每一天为了活着而活着,以及消磨掉不劳动的时间。
“成富,你田里旱得厉害,要借台抽水机灌溉喽!”
“双喜,你地里棉铃虫成灾,要管理啊,不要棉花了?”
“九爷,你湖里有小龙虾,湖堤被打了洞,鱼秧儿都跑到隔壁湖里去了,你得想想办法花点钱把湖堤用水泥砌起来。”
“小平,你福气好,儿子也蛮会读书,好好培养,读书才有出息,长大当官……”
……
老五清楚每家的资源,关心每户的困难;
谁家有红白喜事,他第一个自告奋勇前去帮忙;
碰到集体性任务,如抗涝、修族谱、建路修渠等等,他也干脆地抛下自家的生产,全力投入——激情地指挥着张三搭架子、李四和水泥、王五运物料……
像过去30多年一样心系村民,努力看起来是一位出色的“领路人”。
可每一届队长选举,老五虽是满怀期待,却又总是失落而归。
人类有动物的共性——臣服于权力、拥戴能给自己创造价值的势力;
人类又有别于动物——他们因文明、因思想构建一个追求共同利益的、有序的、牢固的社会体系,在这个体系里,生活是剧本,每一个人扮演着多重角色。但首当其冲需要扮演好家庭角色(丈夫、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再去挑战社会角色(领导、员工、经济学家……)。
村民绝不会把刘家冲的权利之棒交到一个连家也顾不全的老五手里。
可你若问,“老五,你家堂客(方言,妻子的意思)和儿女到底去哪儿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回来。”
老五说法从来不会变,他会骄傲地跟你说:
“儿子在江苏某个乡镇做乡长,乡长事务多忙你们知道吗?堂客在儿子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女儿去年结婚都嫁到美国去了,这么远难去难回。”
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无法实现某个愿望时,他会将这种希望寄托在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哪怕仅仅是一种幻想。
/04/
开始醒了
最近十年,刘家冲的男人们绝大多数南下广东打工,老弱病残留守这方土地,打工的收入确实远超种地的收入。
可老五似乎并不心动,打临工总是配不上他的身份,他照旧每天背着手,和善地关心东家长西家短,偶尔消失几天,说被请去木厂里做会计,木厂倒了之后,便说是去罐头厂做会计。
在旁人眼里,老五过得潦倒,可老五明明乐观、积极,从不承认自己比任何人差劲。
值得提的是,刘家冲第一个大学生,刘娇毕业后就职于深圳一家律师事务所,收入可观,很快拿出一些钱给父亲在县城买了房。
刘立群总和亲友说道“房子是女儿买给我们的。”以此享受旁人的赞美。
他们正式搬离了乡村。人走了,交情还在,每年农历四月初八生日这一天,老五还是像往年一样,提着曲酒登门拜访,二人从午间开始喝酒吃菜聊天,直到晚饭时间过后,老五方才尽兴而归。
今年的生日,老五没找刘立群一块儿过。六十岁是大生日,刘立群家里来了不少客人,热闹的一天并没有使他记起老五。
约莫过了晚上八点,老五给立群打了电话,“老庚,生日快乐!年年跟你一起过生日,今年真对不住,罐头厂里一堆乱账,除了我没人能理清,厂子事大!”
刘立群笑着回应,表示理解,并叮嘱老五“把生活搞好,一个人也要吃顿好的。”
挂了电话,刘立群有些愧疚,想起老五逢年过节总少不了问候,生日更是年年不落下,而自己一高兴,轻而易举就给忘了。
他清楚自己从未瞧不起老五,但渐渐的,两个人对待这份友情的真心,并不是那么对等。为了弥补这一点点亏欠,刘立群决定第二天回趟老家看望老五。
当一个人开始同情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便失去了平等。
次日,刘立群买了二斤猪肉和一些土豆、胡萝卜回刘家冲。他见老五在院子里敲敲打打捣鼓些破旧的办公桌椅,“老五,你整些什么家伙?”
老五见是老庚,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他脱掉手套,向刘立群递了根香烟。
“嗨,都是些我从七弟废品回收站里挑出来的能用的桌椅。”说罢他又凑近了些,“你别和旁人说,我都跟他们讲是罐头厂里更新换代,厂长送给我的。”
“你整这些做甚?这破屋子用得着?”刘立群指着老五的房子问道。
老五皱了皱眉头,“我让晓明给我申报了特困户家庭,下个月就能批下来,一年有两千块补助金。前几天村里来了领导评估我的房子,说是危房,按照政策村里补贴2万元,其余我自己凑,打算重新起间房子。”
“队里人都笑话我,‘老五怎么不折腾当队长了?’,我也想明白了,60了,没有机会了。接下来只想把房子盖好,儿子女儿回来能不觉着丢脸。”
刘立群没敢留下来和老五吃饭,他担心老五开口问他借钱盖房,这事儿老婆肯定不会同意,再说,这钱借出去多半有去无回。他给老五塞了200元钱便告辞。
回程的路上,碰到队长刘明,向他打听得知,老五变了——他不再关心别人家的事,也不再爱多说话以显露自己的博才多学。
现在的每一天,他要么在家捣鼓那些破旧什物;
要么就到镇上的生猪养殖场里做饲养员;
再或者就去隔壁村的东湖渔场割鱼草,他开始努力挣钱为了盖房子。
不知道老五经过了多少个漫长黑夜的思考,才终于决定放下执念。但他还想在刘家冲、在老庚心里保存一点点尊严和体面。
/05/
破败的房子
走进刘家冲,公路两旁家家户户两层小楼盖得十分相似,以楼为中心,向前围出个半圆的小院子。
禾堂上铺过水泥地用来晒谷子、堆放生产工具及停车使用,夏夜乘凉、搭棚子摆酒席招呼客亲都是在此进行,这是家庭必不可少的场所。
禾堂两侧对称地建有花坛,种些桂花树、万年青等等。
后院多为菜园子,满足一家人日常口需。
围墙正前方是不锈钢的大院门,上面两个醒目耀眼的大红福字倒过来。
这样的宅院在南方农村十分常见,一砖一瓦砌成一方天地,是主人劳作一天之后卸下疲劳安憩之所。
这栏围墙,留守福气、建造安全、抵挡陌生与伤害来往村民,隐约能越过它看见院内停放了主人家购置的摩托车、三轮助动车,抑或是面包车。
不甘落后的人会更加努力,来年也要换上一辆代步工具停放在院里、种一株名贵草木在墙下,等待立春出墙来。
在乡村,这是美好生活的象征符号,不能刻意炫耀,却要通过诸如此类隐晦的方式自然而然向村民们流露。
老五家不同。他的房子外面没有围墙,站在公路上面对他的家,映入眼帘的是长满杂草和青苔的禾堂,未铺设水泥地,下雨天便是要踩着两脚泥浆水带入屋内。
房子是村里遗存下来为数不多的老木屋,有近百年历史。按说这样一件历经沧桑的“宝贝”理应好好爱惜。
但老五将大半生精力付诸于“求官”路上。房子年久失修,加之南方多雨潮湿,木头已经缺乏当年陈色,整体呈黑灰色,有些地方因被雨水浸泡已经腐烂掉,走进屋内散发着浓烈的霉味。
房子是标准的三间结构。中间为堂屋,正中的房梁受雨水浸泡已经严重变形,屋顶向下塌陷,随时都会有倒塌的风险。
老五砍了根10年生的杉木支撑着房梁以防止“失所”的发生,堂屋漏雨严重,内部陈设杂乱无章,堆满了破旧的农业工具、桌椅等,墙上挂着老五父母的遗像,正上方设有灵位,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丝毫看不出打扫的痕迹。
左边的一间是厨房和餐厅的用途,土砖砌建的灶台、房顶、墙壁,在常年烟熏火燎下变得漆黑,这里的气息就像老五的生活,没有半点光明和色彩。
堂屋右边那一间是卧室,里面漆黑一片,隐约看得出摆了两张木制床,被褥的花色完全瞧不清楚。其它,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道老五有没有给他的老屋留一张影。这是住过家里四代人、是他成长成家的地方,是他的历史。
尽管现在它看起来那么不堪,但终究也是被爱和欢乐溢满过。
老五原本打算凑够了建新房的钱再拆老屋,可是今年夏天,一场大风暴雨将老五的房子彻底摧毁。
他被安置在了村支部办公室旁边一间小小的空房里,兼顾着整个支部办公室的保洁工作,每月领600元工资。
那些破乱家具,被暂时搁置进了刘立群在老家的房子里。
老五说,他常常想痛哭一场,然而他觉得这颗心,比沙漠还要干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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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本文根据老五真实故事改编。
2.为保护隐私,文中人名、地名皆为化名。
3.文章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4. 最后,感谢刘老五、刘立群对本文素材的提供。 愿读者能从故事中有所收获。
作者简介
童童
90后移动医疗从业者
新媒体自由撰稿人
热爱文学创作,笔触细腻现实
在平凡和现实中,发现巨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