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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之树(远处怎样拍树)

盛夏,茶场的夜晚,一丝风也没有,周围静的可怕,偶有附近村里的狗吠声和田里的蛙鸣声遥相呼应,断断续续,起起伏伏。

昏暗的光,将我整个人放大,投在污渍斑斑的土墙上,象一个硕大的怪物。

哦,有些想家,心里空落落的。

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

一大早,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猛地听人喊:“出工啦”,那声音生硬粗糙,象有仇似的。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不是一名学生,不是起床去上学,而是要下地干农活,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

那一年我十七岁。

一九七七年,作为最后一批知青,我离开家,来到一个叫马都寺的油茶场务农。不是我凑热度,想闹腾,是因为没有出路。

马都寺是一个地名,不是寺庙,也许很早以前是。它坐落在一个半山腰间,有两排平房,挤一挤能住上几十号人。房后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当地人说,这山的经脉与鄂豫交界的桐柏山相连,长得很。山上种植的是一梯一梯的油茶树,每一梯大约一两米宽,长度依山势平行开垦,延拓数里,从山下到山顶,百余亩。

油茶树又叫茶子树、茶油树、白花茶,属山茶科常绿小乔木。其茶子可榨油供人们食用,有很高的营养价值,也可以作为润滑油、除锈油用于工业。

种植油茶树对土壤的要求不高,只要是微酸性土壤都能种。土深则树大,果多,土浅则树小,果少。也许是山上土层浅,土质不好,直到我离开茶场也没见过结出的果子。

每年七八月份是茶场最难熬的季节。因为高温,茶树又生长在山上,要浇水保湿,防止茶树干死。这对每个一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场长和会计是当地人,比我们年长。场长高个,清痩,干瘪,黑的冒油。我至今不明白,一个几乎没有收入,没有支出的油茶场,还要会计、出纳何用。种植油茶树是个技术活,技术员是一女的,新婚不久,新郎隔三差五到茶场密会女技术员。每次新郎来,女技术员相邻两间屋子里就挤上不少人。大伙贴着墙壁,屏住呼吸,听着动静,一有异常情况,女技术员的墙壁就被眼馋的小伙擂得山响,并发出阵阵淫秽的笑声。在当年,这可是茶场唯一的文化娱乐生活。

七点半,一天的劳动开始了,给油茶树浇水。场长走在前面,后面稀稀拉拉跟着三十多号歪歪倒倒的男男女女,挑水桶的,提水桶的,提溜着塑料盆的,五花八门,五颜六色。

这是最热的季节,最苦的日子。从山下挑水到山上,别说负重,空手折返几次也受不了。太阳火辣辣的,晒得脸生疼,衣服湿透了,能拧出水来,内裤贴着屁股,不留一丝透气空间。垦山时山上的松树都砍光了,歇荫的地方也没有,那个晒啊累啊,有经验的老知青会坐下来抽支烟,用帽子扇着风,这应该是当时最好的偷懒和降温方式。在茶场,男人没有不抽烟的,个别女知青也模仿男人吐烟圈。那时,商店见到的烟就二三个牌子,红花烟一角二,圆球牌两角五,最好的是永光烟,五角多。因为贵,买的人少,好些乡下小店没有卖的,在知青点也没见人抽过。没钱时,也有人捡地上的烟屁股抽,过过瘾,大家习以为常,也不觉得丢人。公社为了照顾知青,每月每人发两元䃼助,买些牙刷毛巾什么的,但到了大伙手里,都变成了烟钱。在我印象中,也仅仅领过一次钱,现在回想起来,可能上面没拨下来,也可能场里没发,贪了。

晚饭还是米饭和南瓜。茶场只有不到半亩菜地,种的菜要死不活,也非常有限,根本满足不了几十人的一日三餐。每年到了种植南瓜冬瓜的初春季节,场长不知从哪儿弄来很多瓜苗,带着大伙满山遍野下种,浇水。平时为油茶树锄草时顺便把旁边南瓜冬瓜的草也除掉。每年农历八月,湖北有“八月八,南瓜冬瓜运回家”之说,于是,全场男男女女高高兴兴收着瓜,比着瓜的大小和品相,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收回的南瓜和冬瓜,库房堆不下,走道还堆很多,这是全场人半年的下饭菜。在茶场,如果你一年待上三百天,保证你一百五十天只有南瓜冬瓜吃。

茶场没有收入,很穷,场长就对会计说:“卖点瓜吧,换几斤肉,这些孩正长身体”。于是会计就安排我们去广水卖瓜。

广水是鄂北重镇,南来北往的门户,日本人来时,曾派重兵把守。以前蒸汽机时代,北上的列车到广水后要补充燃料,加煤加水。后来火车换成内燃机,广水的功能就弱化了。当年的广水很热闹,人多,但街道窄,破旧。广水离我们茶场远,从山上下来,再走公路,要走三四个小时。我们六个人,拉两板车南瓜冬瓜,赶着夜路,到广水天还没亮,就在路边打瞌睡,等天亮,鬼知道会计是几点喊我们出门的。

菜市街很热闹,我们的瓜因为会计定价高(每斤四角),一上午没有做成一笔生意,眼看街上行人越来越少,大伙很着急,最后还是一位在附近菜店上班的阿姨同情我们(她儿子也是知青),按每斤两角收购了。虽然贱卖了两车瓜,但是如果这位阿姨不买,我们还得把瓜再拉回去。早上每人吃了两个包子,早消耗完了,带队的胆小,不敢花钱,我们又饿着肚子往回走。

在那个年代,猪肉是凭票供应。场长就到公社找关系批条子。开天劈地第一回,公社社长批了七斤肉,大伙都很高兴。场里有一位复转军人,在部队就是炊事员,会做包子。于是场里就买回面粉,又买了好几棵大包菜,复转军人就给大伙包包子吃。

在茶场,每天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负责做饭。虽然场里人多,但是做饭也简单,南瓜冬瓜煮熟就行了。会计每天从他房子里端出二三两油,菜熟了浇点油完事。但是厨房的活没人愿意干,原因是挑水太累。在茶场,每天下午出工前,大伙一人一个开水瓶一个洗脸盆送到厨房,摆满一地,由厨房为他们烧开水和洗脸水。下工后,大家第一件事就是取回自己的开水瓶和脸盆,加上早晨刷牙洗脸,耗水量很大,男炊事员每天要到山下挑十几担水,每担百十斤,没有结实的身体干不了这活。

场里包包子那天,我正好在厨房做事。包子熟了,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每人先试吃了一个。开饭时不管男女,每人定量两个,我的两个包子又都吃下去了。复转军人的包子做的特别大,三个包子下肚,撑得我受不了。那时小,不知道揉肚子,就双手抓在门框上,一上一下地吊猴。这是我知青生活时吃的唯一一次肉,还吃了个难受。

时间过得也快,转眼入秋了,天变凉了,雨水也多了。油茶树经过一个夏天的养护,健康地生长着。满山遍野绿油油的油茶树在微风中飘摇,散发着清香,黄昏的太阳照耀着山峰,更显挺拨、俊朗。

夏天过去了,大伙轻松了几天,新的考验又来了。

按惯例,当年场里要备好来年全场一年做饭的柴火。九月份,公社批了一片松树林给场里,离场子有十六七里地。场长就安排几个人,吃住在山里,每天砍松树枝,晒好,遍地都是,之后,大伙进山往回挑。第一天每个人挑得都比较多,但是走上几里路,肚子饿了,挑不动就开始扔,走一路扔一路,到场里大多数人只剩下三五十斤。

挑柴火一天一次,早去早回早歇着,一般下午三四点钟都能回来,这样,大伙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闲聊、扯淡。晚饭吃得早,饿得快,饿得睡不着觉,就到附近老乡地里搞菜,凑合点盐煮着吃。为搞菜和老乡干架,村干部就到公社告状,公社追究下来,场里就开会,狠批这股歪风邪气,盐也收了。但是脸面终究抵不过饥饿,还要搞菜,只是隐蔽一些而已,没有盐,吃淡的,水瓢、壶盖、勺子、锅铲都是就餐工具。

挑柴火是个力气活,每天来回走三十多里山路,持续一个多月,又苦又累。最难受的是大部分时间空着肚子干活,没有力气,也没有干粮带,只能硬撑着。现在回忆起当年的日子,仍然心有余悸。

终于有一天,门前柴垛堆的很高,象座山。看着劳动成果,大伙都很高兴。场里破例买回面条,两斤鸡蛋,犒劳大家。这也是我在茶场唯一一次吃鸡蛋,虽然平均下来每人不到半个蛋,但那也是鸡蛋面,有蛋味呢。

送行的朋友走了,小屋又归于平静,泥地在吸吮着泼出的冷茶,村子里阵阵狗吠声。

呵呵,明天我就要走了,离开油茶场,离开我养护的油茶树,去当一名石油工人。有一段歌词唱到: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头顶天山鹅毛雪,面对戈壁大风沙,嘉陵江边迎朝阳,昆仑山上送晚霞,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这首石油歌,好多石油人会唱,写的多好啊!他是石油人工作生活的真实写照。是啊,石油工人,四海为家,以苦为荣,与累为伴。但是这些年,不管我走到哪里,走多远,油茶树总能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当年那艰难困苦的日子。

二零零一年春天,我和同事一起,再一次来到茶树场,看一看油茶树。令我没想到的是,茶场已经面目全非,两排平房年久失修,破乱不堪,门前杂草半米多高,厨房房顶破了一个大洞,屋子里全是蜘蛛网,以前的茶树坡长成了乱草坡,零零散散的茶树被乱草包裹,分不清那是草那是树。以前长得绿油油的油茶树被抛弃了。

是的,油茶树没有了,仅存的几十棵油茶树在茂密的草丛中孤独、頑强地活着,看着让人心酸。但在我心里,油茶树还在,不会忘记。对我而言,这一段经历,是一段历史,一段回忆,一段成长。尽管在以后几十年的工作生活中,我也没什么建树,没什么出息,也经历了不少挫折;但有了这些经历,它让我变得更自信、更淡然、更从容,也更成熟。老了,对自己对他人已无所求,无所求也就无所谓。但是,心存的油茶场还在,油茶树还在,不会忘记!

油茶树,远方的树,我心中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