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哥记账20年,人生在本。(满哥记账完整版)
文|马桶
图|赵尚渝、马桶
梁起强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记账,他只是某一天突然想记一下,就一直坚持下来了。但有一点很明显,梁起强最早记账,大约就是从堂客驮肚、崽伢子川川快出世的时候开始的。
也许他的潜意识里是想看看,把一个崽养大到底要花好多钱。
所以梁起强从1988年开始,几乎把自己花的每一笔钱都用小本子记了下来,总共十几个小本子,除了记开支,还顺带记录了一下工作和生活相关的细节。
但直到川伢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梁起强都没算过总账,因为太麻烦,毕竟不是电子版的excel文档。
今年春节期间的一天,他闲得无聊拿出本子来翻着看,看得入迷了,川伢子正好走过来,他放下眼镜,指着手上的本子笑着说:“川哥哎,看啰,你该杂鬼用咖我不少钱咧!”
1988年:川仔出世,爷爷奶奶“土豪”了一把
梁起强最早的记账是从堂客临产进医院那天开始的——
他家那时候住在水陆洲,也就是现在橘子洲靠洲头的位置。堂客要生了,赶快拦部的士,到最近的四医院,车费5元。
把堂客安顿好后,梁起强跑到旁边吃了顿午饭,并买了点香蕉和几斤糖粒子。下午他跟护士打讲说:“如果是杂妹子,我一个发一斤糖粒子,如果生杂伢子,我就一个一支香蕉。”
梁起强特别想要个女儿。凌晨五六点钟堂客进产房的时候,他乞求护士让他也一起进去,护士死活不肯,他没办法,在心里骂了句“妈妈的别”,偷偷跑到产房外面,先是踩到花坛边上,再一步跨上空调外挂机,扒在窗户外面看。
那天是12月16号凌晨,梁起强冷得直个敲,但还是坚持看到了崽的出世。
梁起强与怀孕中的堂客
一切顺利,母子平安,崽生出来7斤多重。梁起强很高兴,虽然崽有小鸡鸡,并不是妹子。
梁起强给儿子取名“梁川”, 他说,“川”字代表一家三人,不能少一个;再就是代表他们所居住的橘子洲,两边是水,中间为洲。
下一页账目直接跳到了一年后,儿子梁川周岁时,亲戚长辈们送的礼金。
可以看到,那个年代一般都是送十块二十,送50以上的都算厚礼了。而爷爷奶奶加上出生的见面礼,一共给了180元,非常客气。
那几年,梁起强在深圳做事,崽是爷爷奶奶在带。在橘子洲头,他们家算条件比较好的了,主要是因为梁起强爷(yá)娘1980年就在洲头开了家南食店,他记得那时候整个西区总共才七家个体户。
梁起强爷爷解放前就是做生意的,所以他爷老倌看到改革开放后政策一放开,就赶快开了店。而他娘老子是小学老师,待遇也还可以。
百天的川仔
所以梁起强说,川仔一出世,就比别的小朋友要过得好,吃的穿的玩的,爹爹(diā)娭毑都尽量满足他。
1993年:第一台彩电,在他眼里好大巴大
1993年,梁起强从深圳回长沙,跟几个朋友一起合伙开了家公司,开始创业。公司主营业务是帮一些单位装卫星电视。
这个账本左边是工作及生活中的一些开支,右边记的是工作上的技术细节。
上图这一页,左边是装锅后的上星频道,右边是装锅的原理。
记录装锅细节这一页,是1993年的五月份,这个时候,梁起强家已经有了第一台彩电。
账本上清楚写着,购置日期是1993年3月2日。
彩电之前,他家是一台14吋的韶峰黑白电视机。这台29吋的菲利普彩电,花了4250元。
这台彩电让川川很兴奋,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电视机,加上他自己比较小,就更显得电视机大了,而且还是彩色的!那颜色比晴天的橘子洲还漂亮!
以前是黑白电视的时候,看动画片基本都是一个人在屋里看,有了彩电,川川每天都会喊小伙伴来一起看《北斗神拳》。
这台菲利普彩电一直用了很久。后来屋里换了更好的,梁起强就把它送给了姐姐,直到去年才寿终正寝,去废品店换了70块钱。
再往前推一个月,2月份,账本里出现了一个已经消失十来年的玩意——电报。
梁起强工作原因,经常要发电报和传真,这笔消费在当年还不秀气,发一次抵得上一个盒饭钱。
1990年代初是中国电报业的巅峰,还召开了电报业大会。但自从固定电话的普及、传真的兴起,还有后来移动电话和网络的迅速发展,电报业务量急剧下降,大概是2006年以后,私人电报业务就彻底没有了。
早在1990年,梁起强屋里装了部电话。他记得要6000块钱,而且还要找熟人,排队,才搞定。“起码在洲头,我屋里应该是第一部私人电话。”
上图可以看到那个年代吃饭好便宜,2元钱一个人,基本上还可以是一荤一素,现炒的盒饭。现在点个盖码饭,都要十几二十好远。
不知道上图中买鸡和排骨的数量是多少,无法比较单价。不过梁起强记得,当时肉价大概是2.6元一斤。现在一般的猪肉大概是15元左右,涨了6倍多。
这里面也有一样现在没有的东西:长沙烟,当年一条27元。梁起强说,那是白壳子的长沙烟,喊“白长沙”。
烟可能是涨价幅度最慢的商品了,软白沙多年前就卖四块一包,现在还是五块(倒是希望它也像肉价一样翻个几倍,这样我就可以戒烟了)。
上图中,梁起强领到500元工资。这个水平在1993年算是高工资了,一般的工人也就一两百块一个月。他开的卫星电视器材店里站柜台的营业员,月收入也是一百多块钱。
我问梁起强为什么给自己开这么高工资,他说主要是经常要请客,应酬多。
这一页的工资收入也是500元。侄儿子考起技校,感谢中学老师,一人打了50元红包。
30号给川川买玩具花了21元。川川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是汽车,其他什么都不要。读中学后,一大箱子玩具汽车,屋里没地方堆,梁起强就一起扔掉了。
这时,由于电子游戏的兴起,川川对玩具汽车失去了兴趣,所以并没有大吵大闹。
川仔和一屋子的玩具汽车
川川细时候喜欢玩具汽车还有个原因——橘子洲头屋门口有个水泥台子,很长,他可以把玩具汽车放在上面玩,很方便;周围的小伙伴也比较多,大家一起玩,其乐融融。
1996年,川川8岁的时候,梁起强在火星社区买了套房子,一家三口搬了过来。没有熟悉的小伙伴,没人分享这些玩具,自然兴趣也就淡了。
川川的童年时代总体来说是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没有因病进过医院(只是五六岁一次骑单车脚意外受伤),梁起强也从来没有打过他(这一说法从梁川那里等到了印证),甚至连骂他都好像没有过(至少两人都没想起来)。
川仔小时候公园留影
梁起强解释说,一是因为川川确实很听话,二是他晓得自己脾气,由于常年在社会上混,平时看起来一脸的笑,但一旦有什么事,比如兄弟被欺负之类的,他发作起来,是可以什么都不顾的。
“川仔小时候看见过,所以他还是比较怕我。”梁起强说。
梁川读高中时的一天,学校里组织去春游,几台大巴停在校门口。梁起强这时正在家里解大手,突然有学生在楼下喊:“梁叔叔,有人抢梁川钱!”梁起强听见了,把裤子一搂,跑厨房里拿把菜刀,两三步就跑到学校门口,对着那几个伢子就追,那恶狠狠的式样,把旁边的老师都吓得要死。
最终没什么事,那几个伢子躲起来了,钱也乖乖地还了过来。之后在学校里再没人敢惹梁川。
2007年:3000多的摄像机刚买就被盗
时间直接跳到2007年,这一年是川仔高三毕业即将步入大学的一年。
梁起强跟人合伙开的公司早就没搞了,具体原因他不愿意提起,他此时在外面跟一个做铝合金门窗的老板打工,相当于项目经理。
这本账本比以往更加详细,不仅记载了经他手的家庭支出,还记了很多事情,相当于日记。翻开第一页,左边写着清代的一句诗“鼠因粮尽潜踪去,犬为家贫放胆眠”,这句诗意思就是家里很穷,梁起强想以此来鞭策自己多赚钱。毕竟儿子马上要读大学了,家庭经济上的压力会更大。
上图:过年前几天,梁起强拿出1600元给堂客,交川仔下学期学费,这也是高中最后一个学期了。
川仔此时跟初中一样,就读于他家附近的田家炳实验中学。
上图:大年三十,一家三口到梁起强哥哥家过年,川仔得了300块压岁钱。
第二天大年初一,全家去陵园给梁起强父亲也就是川仔的爷爷拜年。
上图:大年初八,梁起强从川仔和老师同学一起到武昌去参加天津美院的考试(因长沙没有考点)。
三天后,川仔回长,跟他说这次没考好,他安慰说没关系,这次没考好,为下次考试积累了经验。
川仔他小时候并没有学过画画,尽管他爸爸梁起强是业余爱好者,平时喜欢在家写写画画,他家墙上挂了好几张水平颇为不错的习作。他说:“80年代初,我是长沙市工艺美术专科学校的第一期学员,那时候是被打倒的老艺术家重新出山,好多大师傅。”
梁起强自画像
高一进高二前某天,川仔突然对爸爸说,想改学美术。此时离全市的艺术生资格考试只有不到两个礼拜了。梁起强赶紧交了他一些水墨画的基本技巧,让他可以画比较简单的作品。那次考试总共三个钟头,川仔40分钟就交卷了。后如愿过关,成为一名艺术生。
到了高二,川仔进了湖大附近一个艺术培训班,并在附近租房子,过上了自由又快活的备考生活。
上图:每周回来一次,每次梁起强都会给他一两百块钱生活费,娭毑也经常给他零用钱。
上图:整个二月份,经梁起强手的家庭开支总计为7868元,其中川仔的学费、生活费、亲友给的零花钱一共3268元。
三月份一开始,又是帮川仔交各种费用,再加上学绘画所需的一些材料花费,看来养个学美术的崽,开支真的不秀气。
梁起强自己对画画比较里手,有时候就喜欢现一下。比方有一次,画室几个年轻老师带学生来火车站候车室画速写,梁起强也跑起去看。
这一看,就来火了——“咯喊么子速写啰?他们要等车的乡里人坐得那里一两个钟头莫动,跟他们买点水啊蛋糕啊什么的,咯是素描啦!”他当场就跟几个学生说老师教的方法不对。
有学生问他:“那速写要何什画咧?”他讲:“喋,听我的啰,画速写要先画手的姿态,手画活了就画脚,画完脚再画脊背,头部都不要考虑,那是最简单的,一个正面两个侧面,画三个椭圆就是的。”
几个学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哦,好像是的啊。”
上图:这个时候,梁起强改抽精白沙了,芙蓉王也会放一包在身上,开给别人。长沙老口子基本都是这样的。现在梁起强又改抽软白沙了,因为没有再工作,无需应酬,除了逢年过节,也不会再买芙蓉王。
上图:6月8号,川仔终于高考完了。当天晚上就跟同学玩通宵,梁起强给了他80块钱。估计是大家斗盒子唱个晚晚场吧。
崽伢子考完,作爸爸的也有些感慨,都写了下来——
“今天川仔完成了他从学前班到高中的13年从儿童到青年的全部学习过程,在这13年里,前10年的学校成绩还是可以的,在校表现还很不错,从一年级起直到高中毕业都是班上的干部,但到高中后在学习上文化课退步太快,这和改学画画专业有一定的关系。”
上图:6月20日,川仔去张家界玩,想买一台摄像机,梁起强就给他买了一台,花了3050元。
8月下旬,川仔又出发去凤凰旅游,这次不小心,刚买了没多久的摄像机在宾馆被盗。梁起强很生气,他明明交代了要川仔把贵重物品放在总台,不要放房间里,他却不记得。
不过梁起强只是说了几句,并没有骂他,虽然自己也蛮心痛的。
川仔最后是借了同学100元钱回的家。刚到家梁起强就把这100元给了他,要他去还。
川仔这次灰头土脸回家后,还带回来了“十几年未见的”红眼病,先传给奶奶,又传给梁起强,搞了几天才好。
8月份经梁起强手的家庭开支创了新高,达到9200元,其中主要是高考“用于择校找关系打点共6150元”。
之后川仔填报志愿时,全部都填写的大众传媒学院。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上图关键信息隐去。
上图:9月初,梁起强领导了在星沙工地做事8个月的工资,除去一切费用全部报销外,老板还给了10700元给他。梁起强很感激。
上图:川仔考上大学,亲戚长辈大红包鼓励,一笔不小的收入。
但另一边,随着川仔进入大学,又是各种用钱。开销着实很大。
此时,梁起强觉得还是压力山大, 他想再到外面去赚点钱才好。
2013年:借钱给崽买单反
川仔大学毕业后,梁起强还记过几年帐,到2013年左右就没记了。
2013年这个账本里面最大的支出是川仔买的一台单反。
梁起强在本子上记的是找别人借的12000元,打到“川哥”卡上(自从川仔读初中起,梁起强就喊他“川哥”,给儿子足够的平等和尊重)。但这天我采访的时候,梁起强告诉我,借钱是假的,目的就是让川仔有压力,毕竟他自己已经参加工作,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要买什么都问家里要钱。
川仔毕业后这几年的工作情况,让梁起强有些担心,因为不是很稳定,前后换了好几份工作,都不是很如意。
大学毕业后的川仔
梁起强说,川仔小时候被爷爷奶奶惯坏了,有点听不得别个讲空话,比如老板对他的作品随便挑点毛病,他就会不高兴,随时可能收拾东西走人。“这一点很不好”,他说。
现在,川仔成为了北漂中的一员,在北京找了家公司做平面设计。我问梁起强,是想川仔留在北京还是搞几年再回来,他说无所谓,“随他,按他自己意愿,想何什就何什。反正我跟他讲了,我爷娘留把我的是上无片瓦,下午寸土,我将来也是一样,你要靠自己。”
梁起强视力不好,每次看账本的时候,都要把眼睛凑得很近,本子都快挨到鼻尖了。可以想见,他当初记账写日记的时候,也是颇为费力,一个字一个字写的。
我前后采访梁起强两次,跑到他家附近,他都是一丝不苟地穿着一套白西装、白皮鞋,戴副墨镜,在楼下遛狗。
而他家客厅墙壁上,川仔各个年龄阶段的照片,也被他一丝不苟地装裱在一个大镜框里。
梁起强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基本上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只是聊到美术时,才会滔滔不绝起来,还带我看他的作品;说到川仔,他一般都会微笑着说“赖杂鬼”,或许只有长沙人才能体会,这三个字里面蕴含了多么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