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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房主的小说社区(蘑菇屋房主是主角的小说)

1

景华揣测,警察来的时候,格兰特一定是坐在自家车库门口,和隔壁的单亲父亲唐木聊天,看着警察进了自家的门,他也没想着从椅子上挪动一下屁股。尽管事后他坚称自己是和唐木在车库忙修车,还堵了景华一句:“大晚上处理家长里短,人警察连警铃都懒得开,所以我没听见他们来。”

景华也还是不相信他,她知道他心里反感她的做法。不过,她不在乎,反正压根就没指望他能帮腔,他不添乱就很好了。

警察来得挺多元化:一个年轻英俊的白人,如果肥肚子能小点,个子能再高点,活脱一个英国足球金童欧文。尾随其后的是个身材略高的华裔男警员。景华在客厅里简单地招呼了他们,就冲着二楼的方向用英文喊:“警察来了。”是故意喊给警察听的。

两位警察循声望向黑洞洞的二楼,只见西边紧闭着的卧室门轻轻打开,昏黄的灯光从房中一泻而出,一个长发及胸,身材高挑的华裔女孩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女孩脚踏一双白色棉袜,无声又款款地走下那条不及两米长的楼梯,沿途的墙上满满挂着的照片默默对她行注目礼。景华不用看,都知道两个年轻的男警察也在对着她行注目礼。

女孩在众人面前落落大方地站定。

景华惊讶地发现,她还穿着超短裤,只是上身那件大广告衫被换成了修身的小T恤,上头还印了只撅着肥腚的卡通狗。然而,不管是大广告衫还是小T恤,都遮盖不了她明显浮凸的胸线。刚刚和景华吵架时的一脸凶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东方的含蓄微笑。

警察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主问的欧文警官也惊讶了,连问了两遍:“你就是密斯张(Miss Zhang,张小姐)?”

显然,他没法把眼前这个得体的东方淑女和景华报案时口述的那个冲她嘶吼的小母兽般的女房客联系到一起。

这个女孩可一点都不傻,人家知道什么时候该收起触角。

景华心里一凉,朋友们口中说的那些赶不走的房客,都是这么个德性,谁让加拿大的法律保护租客呢?

她想起两个月前,女孩来看房时,也是这么通情达理,也带着这样的含蓄微笑跟她说,她很喜欢景华家的房间和家庭氛围,价钱也合理,但她是留学生,供不起六百五一个月之类的。景华一时心热,想着小留学生也不容易,又看她不像惹是生非的孩子,爽快给她降到六百。谁知,女孩搬来的这两个月,常常拎着不同商场的购物袋回来,品牌奢侈得让人咋舌。

是从她身上,景华才意识到,现在的中国留学生和她那一辈的可差太远了。

她是九十年代末来的加拿大,那会儿,来自中国大陆的女留学生们十个有九个都是长头发,因为去理发店洗染剪烫,完全不在他们经济承受范围之内,还是长发好打理。

那会儿,学校里要有个什么活动,得穿正装或礼服,景华穿的都是国内带来的旗袍或连衣裙。好不容易熬到了毕业,在一家进出口公司找了工作,拿了第一笔工资后,兴冲冲地跑去商场买新衣服,才发现能让她娇小的东方骨架撑得起的衣服简直没有,零码的衣服有时候穿身上还打飘。哪像现在的奢侈品牌,可着中国人的身架子做衣裳!

好不容易在多伦多站稳了脚跟,买了房、换了车,多少年都过去了。

经济宽裕了的她,带着度假的心情飞了趟北京。

谁知走在首都街头,她发现自己和乡下人进城似的,土得掉渣,路过时髦的店铺自己都嫌自己不知趣,和她九十年代末刚到多伦多时的感觉一个样。和国内街头年龄相仿的女人们比,多年疲于奔命、疏于照顾的皮肤简直就是风干的柿子。

2

警察先开始向景华询问事情的经过。

景华说,小张(女孩)和他们一家共用厨房,老爱在煤气炉子上煮些汤汤水水,然后人跑回楼上的房间,一呆半个小时,炉子上的东西把火都扑灭了她都不知道,屡教不改。今天,她又做了同样的事情,景华忍无可忍,只能警告她,要再想住下去,以后不许再煮这些汤水,因为这会给她和她的家人带来生命危险。于是小张和她发生了争执,多次冲她怒吼,景华无法制止她,又担心她的愤怒会诉诸武力,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她不得不选择报警。

叙述的过程中,景华两次提到四岁的儿子易森,第一次说担心炉火被扑灭,泄漏的煤气会给易森带来生命危险;第二次怕小张的怒吼和过激行为会吓到易森。

加拿大的法律是保护租客,可更保护儿童。

欧文警官听完,又转向自始至终不抢白一词的小张,让她也叙述一遍事情的经过。

小张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她的版本:“今天我在厨房炖梨子汤,就是把梨子切片扔进煮滚的水里炖。煮这些汤水是我们中国南方女孩子的饮食习惯,尤其是来了多伦多以后,我无法适应这里干冷的天气,所以很依赖这些汤水。

“之后我上楼看了会儿书,等我重新走进厨房时,发现炉火被拧小了。我没说什么,又把它调大,然后继续回房看书。等我再次回到厨房查看时,发现炉火又被拧小了。于是我走进客厅,对正在看电视的景华说:‘我有我自己煮东西的方法和火候,我不喜欢你未经我许可,就把我煮汤的火关小。’她说:‘我正要告诉你呢,你以后不许在我家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问:‘我为什么不能?这是我的食物。’她说:‘炒菜做饭随便你,但你就是不许再煮这些乱七八糟的汤汤水水。你一炖一两个小时,把我们都给热死了。’我说:‘但这就是我的晚饭,而且只是切块的梨子和水而已,炒菜油烟大,你会更热。如果你允许我炒菜,为什么不允许我煮梨子水?我有权利选择我吃什么样的东西!’她说:‘你就是不许再煮这些汤水,你要是再敢煮,就马上给我搬走!’我生气了,说:‘这是我的食物,我也没欠房租,也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你没有理由让我搬走。’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咬牙切齿地说我骚扰到她了,并且威胁我说她会报警。我说:‘好啊,那你就报警吧,让警察来做出评判好了。如果他们说我在我租住的房子的厨房里不能煮梨子水做晚饭的话,我就不煮了。我确实租了你的房子,但并不代表我要对你低三下四。’她说:‘你什么时候对我低三下四了?’我说:‘我为什么要对你低三下四?我按时定期付你房租,但这并不代表我要把我的尊严和人权也同时付给你。’她说:‘你现在就给我搬走。’我说:‘为什么?我已经把我的房租付到下个月月底了。为什么现在要搬?再说这么晚你让我搬哪儿去?’她说:‘你搬不搬?你不搬我就报警。’

“说着她抓起电话就拨号。我说:‘好啊,你报吧,让警察来做决定好了。我上楼换件衣服。’她说:‘你算了吧,你在我家里从来都不穿裤子,现在知道要穿衣服了。’我指指我的短裤说:‘这是什么?去问问你的丈夫和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人,短裤算不算裤子?’”

她并不像景华事先料想的那么怯场,英语虽然谈不上字正腔圆,但是把整件事情叙述得有条不紊是绰绰有余的。言谈间,还时不时把散落在胸前的长发甩到身后,那真是一头好头发。

景华偷眼瞅向跟着小张的叙述不住点头的白警察,心不定起来,更叫她头痛的还在后头。

女孩叙述完今天事情的经过,又开始了反击:“她说怕我吓到她四岁的儿子,她冲我尖叫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易森?她和她丈夫天天在家里吵架斗嘴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易森?如果我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冲她怒吼尖叫,房间里面的易森怎么还睡得那么香?再说,我对易森一直很好,复活节的时候,我还送了他兔子形状的巧克力。不信,你们可以去叫醒他,看他是不是怕我?……”

是,她对易森这个卷发的混血小孩确实很好,大概女孩子对洋娃娃都有种本能的喜爱。可是她对景华可是一点都不尊重,从她提溜着箱子进门的那天就藐视她这个女房东。

景华只要一想起自己当时还好心建议格兰特开车去帮她搬家,就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光。

那天,他们特地开了家里的面包车去她的旧住处,那是一幢在七号公路和莱斯利街交界处的新公寓楼。

格兰特帮着小张一趟趟往车上搬东西的当口儿,景华穿着一件有十来年历史的中式短款棉袄,戴着墨镜,胳膊抱在胸前,斜倚着车门,对着小张,一副过来人的笑容:“十年前,我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东西比你可少多了。你这里面都是什么呀?”

“衣服。”小张言简意赅地带笑答。

景华望着女孩白皙的脸上几颗浅粉色的痘疤,想起了自己在国内读初三的侄女儿小方,哥哥嫂子几礼拜一个电话地问她让小方来多伦多读高中的事,她只能打哈哈。现在国内稍微有点闲钱的家庭都把孩子往国外送,这一层洋金就那么好镀?

易森一个人她带着都吃力,哪有功夫再给小方当监护人?再说小方过来了,肯定住她家,到时候是收房租不收?万一小方在生活习惯上跟格兰特起了争执,打电话回国去哭诉,自己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当年把爸妈办来就是个顶大的错误。

她当时是一心想着,帮父母办了团聚移民,一方面让他们享受枫叶国的福利待遇;另一方面也是给分居多年的二老一个复合的机会。没想到爸一熟悉了环境,就自己另找房子搬了出去。他搬家的那天,谁都没惊动,搬完了才给正在上班的景华打了个电话。

那天,景华把自己锁在公司的残疾人洗手间里哭了许久,往事在脑海里一幕幕地翻滚,她永远记得爸和妈决裂的那天。

那是个夏日的傍晚。

当时她刚进中学不久,放学途中,路过粮食局招待所的时候,那儿围了一圈又一圈的过往行人,还有好事者不断往里挤,边挤边兴奋地说:“抓破鞋了!抓破鞋了!”

爱看热闹的她也跟着往人堆里扎,终于挤到了前排,脑袋轰然一炸——妈正死死地攥着一个女人的一把长发,那女人足足比她高一个头。

此刻,女人怕丑,把脸深深地埋入了胳膊正让她挽着的男人的肩窝里。

那男人不是别人,是爸。

“把脸抬起来!有脸偷汉子,没脸见人哪?”涕泪满面的妈抽了女人一个耳光,“说!这是你们偷的第几遭?你不说,我豁出一条命去,打死你这个烂污货!”

女人低低地啜泣着说:“大姐,真的是来接我孩子的!”

“接孩子?接孩子你接到招待所来了?再说这附近有学校吗?啊?你个偷汉子的扯谎精!”

围观的人们爆发出一阵起哄的笑声。

“走!上你单位!找你们领导说话!”

妈把女人扯了个趔趄,女人的哭声渐渐放开,手还死死地攥着爸爸的胳膊。

爸也握紧了她的手,苍白着一张书生脸,对妈低声哀求:“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妈更是气急败坏,跳脚恸哭:“你个昧了良心的,还敢护她!你再不松手,我连你单位领导也一块儿找了!”

爸沉默而痛苦地垂了手,眼睁睁地瞅着妈扯紧了女人的头发,从人群自动让出的一个豁口中趔趄了出去。

不知哪个好事者,早已叫好了一辆三轮车停在那里。

妈扯着女人上了车。

然而,没过多久,正作鸟兽散的人们在三轮车上传来的一声惨叫中又站住了。

没驶几米远的三轮车也缓缓停下,须臾,那女人捂着左耳,顾不上披了一头一脸的乱发,从车上跌跌撞撞地下来了,血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人们听见她不住哀叫:“她咬我耳朵!她咬我耳朵!”

爸早不见了踪影。

那天,人们怎么散的场,景华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女人捂着耳朵,低低啜泣着一路往东疾步而去。走了没多远,大约缓过点劲,又开始很顾形象地拿手整理那头乱发,那可真是一头乌亮的好头发。

景华鬼使神差地拾起一块砖石,跟着她,眼里晃动的都是那一头乌亮的好头发。

可女人个高腿长,渐渐把未成年的跟踪者甩出老远,等女人远的看不见了,景华才有勇气把手里的石头狠狠掷过去,心里“咚咚”擂了好一阵鼓。

没两天,爸忽然骑着大单杠自行车来接她放学。

出乎意料的是,爸没有直接把她载回家,而是把她带到了学校附近的公园里。爸似乎有话说,但他没说,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爸是不吸烟的。景华的心“砰砰”乱跳。

公园里有卖弹棉花糖的,爸问她要不要吃棉花糖,她说好,站在弹棉花糖的机器前面看着那小贩一圈又一圈地往小木棒上绕棉花的时候,她哭了。

她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爸忙扔了烟,搂住她:“闺女,这是怎么了?”

“爸爸,你别不要我和妈妈!你别不要我和妈妈!”景华哭着说。

那天,爸要说的话始终没说,景华一直也没问,不敢问。

直到成家生子后,和爸提到当年,爸也还是一笑而过,什么都不肯说。

但是,家,就那么存在了下来,只是爸从此不再和妈说一句话,烟也渐渐抽上了瘾。

……

爸是在妈去上英语班的时候搬出去的,这种不辞而别往往最剜人心。

下班回到家,两眼哭得如肿桃一般的景华看着坐在房中暗自泫然的母亲,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

妈兀自喃喃道:“那时候他大学毕业,到农场锻炼一年半,身体那么差,还得了肝炎,是我不嫌弃,一直照顾他。谁承想,人家一回过精气神,我就成馊稀饭了!”

景华叹气,姥爷当年要不是农场场长,爸也就不会遇上妈,天下也就少了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

那之后,景华去爸的出租屋找过他,想再劝劝:“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们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又都在异国他乡,为什么就不能互相体谅体谅?”

闷头抽烟的爸淡淡地开口:“我和她,没话说!”

景华闭上了嘴。

爸也苦,不是因为她和哥哥,爸也不会维系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这许多年。

3

回到小张搬进来的那天。

一进家门,景华就跟小张要房租,并且立刻给她开收据。

正在帮小张把行李搬进次卧的格兰特实在看不过眼:“华,干嘛这么着急?等等不行吗?她刚搬进来。”

景华正要恼,小张息事宁人地笑了:“没关系,反正早晚都得给。”说着,迅速从随身背包的口袋里拿出用银行信封包好的现金递过去。

景华倒有些不好意思,迅速点完钱后,笑问:“下午我和格兰特要去趟‘大统华’,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大统华”是多伦多最大的华人超市之一。景华想,带她去一趟超市,把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买齐,省的她以后乱用。

能搭个免费的顺风车,小张立刻同意。

分头逛了一圈超市,在收银台集合的时候,景华发现,小张的篮子里尽是猪脚,银耳,红枣,淮山之类的,不由骇笑:“嗬,你这是要做家常饭的么?”

小张笑着点点头。

回到家之后,小张拉开厨房的冰箱,正要往里放东西,景华赶紧拦在头里:“哟,等下等下,我们昨天给你把地下室的冰箱拾掇出来了,以后你就用那个。”

小张一愣。

“都怪我,上午一进门就该和你说的。”景华抱歉地笑。

“没事儿。”

景华补了个推迟的午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格兰特正带着儿子在客厅玩乐高。

她走进厨房要做晚饭,谁知小张已经在那里忙活了。

两人都是局促一笑。

“我们家厨房太小,人多就转不开身了。”景华笑。

小张一愣,又忙说:“我很快,马上就好。”

“没事,我不是那意思。”

小张还是很快把切好片的雪花梨和几块冰糖丢进一个双耳钢筋锅,接上半锅水,搁四眼煤气灶最小的灶头烧,然后退到厨房一个最不碍事的角落候着火。

“晚饭就吃这个呀?”景华边准备晚饭,边问。

“嗯。”

“小小年纪还挺会保养。”

“这里天气太干了。”

“也是,你们家是广东的?”

“不是,我是丹阳的,江苏丹阳。”

“广东人就喜欢煲这些汤汤水水的,我在深圳住了十来年,不过这些是一点都没学会。”

“是吧?”

客厅里忽然传来一阵钢琴声,小张不由朝琴声传来的方向望一眼。

景华说:“是易森在练钢琴。”俭省的景华对孩子的教育费还是很舍得的。易森的钢琴课一百刀一节,师从一位俄裔钢琴家。

“哦。”小张应一声。

“你会弹吗?”

小张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

景华笑道:“咱们这一代人小时候都没有钢琴。”

小张没回答,只是望了她一眼,脸上带一抹淡淡的笑意。这笑和前面的笑都不一样,景华心下一疙瘩:她在笑什么?她四十一,她才二十一?!

“其实易森也可以喝点梨子水,梨子水润肺,对小孩子也特别好。”小张忽然说。

“格兰特不会让他吃这些的,鬼佬不喜欢。”

小张就不再说什么了。

“再回到当年,我是不会再找鬼佬了,生活差异太大了。”她看着让黑油腻了一圈的窗框说。

“是吧?”小张揭开锅盖,拿一只银勺搅搅锅里的梨块,热气扑了她一脸。

“我们俩通过朋友认识的,我当时有个townhouse(联排别墅),他还租房呢,鬼佬婚前不爱买房。后来他总来找我,慢慢就住下不走了,还给家里买这买那的,我就也不好说什么。再到后来,我朋友就提醒我说,这边法律好像是同居一年还是两年以上,房产就归双方共有,我当时也不懂,赶紧地就和他结婚了。结了婚知道,哎哟,上当了,法律不是这么写的,我朋友断章取义了……”

其实真正相遇的过程并非这么俗不可耐。

在东亚,美女永远都是大眼睛双眼皮,景华天生一双单眼皮小眼睛,后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哎呀,你们看看景华像不像演林黛玉的那个?”

从此以后,小林黛玉就成了她的昵称,小眼睛也被描述成丹凤眼。生活一下子不平静起来,追她的异性开始成打。

她一点不受干扰地考入了暨南大学。

九四年,年薪拿到一万多一个月,有着林黛玉的脸蛋,三个初中都没毕业的深圳“大款”同时追。

那一年,春风得意的她去拍了一套个人写真集。其中有一张,她穿着淡蓝色旗袍,披着一头长发,手里举着一把当道具的折扇,忧郁地看向一侧,和演林黛玉的那个女明星简直如出一辙。

她很得意,洗了很多张,送给了不少人,包括曼丽。

曼丽把这张照片吸在了家里厨房的冰箱上。

有一回,和曼丽丈夫共事的格兰特去做客时,看到这张照片,一下就被吸引住了,缠着曼丽夫妇给他做媒。

和他就是这么认识的。

或者说,和他的缘分就是这么开始的。

在她年轻的时候,任何一个和黛玉挂钩的女孩子都会是中国男孩心目中的女神。

格兰特当然不懂这些。曼丽打了个不恰当的比喻给他听,黛玉在中国男人心目中的地位,相当于凯瑟琳泽塔琼斯在西方男人心目中的地位。

格兰特似懂非懂,对他来说,这个东方佳人最大的魅力在于她眉宇间浓浓的异国情调。

西方人眼里的女神是烈焰灼人一般的,在男人心里最先激起的永远是征服欲;而这个柔弱的东方女子激起的是他心里的保护欲。

买房子之前,她像吉普赛女郎一样三年搬了九次家。

搬去第八个家的时候,她认识了格兰特,两人还是纯粹的朋友关系,偶尔来点暧昧,中国女人就喜欢这种曲折环绕的暧昧,他自告奋勇地要帮她搬家。

那天,景华穿了一件吊带,一件运动短裤,长发编成鱼尾的形状斜拖在肩膀上,他来的时候,她正往一只箱子里死命地塞一床鸭绒被,单膝跪在箱子上去拉拉链的时候,格兰特俯下身去帮忙。

两个人脸对脸相视一笑,就吻上了。

都不是二十来岁的少男少女了,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当然。

他带她去湖心岛的天体沙滩晒日光浴,握着她的手沿着安达略湖漫步;还带她去他父母位于水晶沙滩的度假屋过周末,给她调鸡尾酒;一夜缱绻之后,把早餐做好放在木托盘里给她端到床前……这些都是当时围绕在她身边那些同族男人没法给予的。

因此她那时常常幸福浪漫得受不了。

爸妈对她和一个外族男人在一起也并无异议。爸一向开通,妈更是举双手赞成:“找中国男的就靠谱?等他翻身的那一天,就是他拿大尾巴抽你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份无条件支持,格兰特最开始对这个丈母娘还是很欢喜的。

婚礼上,他拙劣地模仿着景华的口音用中文叫她“妈妈”,搂着这个只齐他大臂那么高,穿着不合体的旗袍的中国老太太跳爵士舞,把众宾客逗得前仰后合。

那时候谁会料想到,两年后,他会因为跟丈母娘拌了几句嘴就报警。

易森一出生,妈也像其他在加拿大的中国姥姥一样,不辞劳苦地跨越太平洋,来给外孙当免费保姆。

同女儿和洋女婿住的头一个月还相安无事,隔三岔五的,格兰特还给丈母娘买点小礼物,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国外的丈母娘,谁这么任劳任怨,天天免费给你看孩子、做饭,料理家务的?

直到格兰特失业。

失业后,他的心情没受太大影响,理所当然地领着公司多发的一年薪水,照样优哉游哉地领着一家老小去露营,照样每天在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沙哑磁性的歌声里花十五分钟做一小杯意式浓缩咖啡……

不久,他就发现,丈母娘的脸色不好看起来。

做饭的时候明知道他不能吃太咸的、太辣的,也还是紧着放。他淡淡地和老婆提了一下,老婆用中文给他翻译了过去,老太太也用中文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听不懂,但从她不善的气色里也揣摩出几分。

他的牛脾气忽然上来了,立刻逼着老婆翻译。

老婆不肯。

他就用英文质问丈母娘。

丈母娘也逼着女儿翻译。

两人杠上了,只是彼此说的既不是同一种语言,也不是一码事。

丈母娘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成天在家里歇着,靠女人养家,还有资格对老娘做的菜挑肥拣瘦!有本事自己做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格兰特说:“教了你那么久,垃圾都不会分类。和你说了多少次,食物不可以和酒瓶易拉罐放在一起,你为什么就是不改!”

两人闹得不可开交,老太太气得把碗都摔了,要不是女儿拦着,她就一个大嘴巴抽上去了。

易森大哭起来,景华先还一会中文、一会英文地劝,最后索性搂着儿子一起哭去了。

格兰特马上打电话报了警。

警察只当一场家庭纠纷来解决,解决的结果是,老太太立刻找房子搬出去。

景华搂着孩子默默垂泪至天明,第二天早上,奶水就干了。

老太太只硬气了几天,最后想小外孙想得受不住,又腆着脸回来替他们带孩子,但任凭她怎么跟格兰特赔笑脸,格兰特都不搭理她。她也自觉,到了晚饭的点,就乖乖回到自己窄小的出租屋里去。

女儿是一点留她的意思也没有。

刚开始,景华的理智也还能战胜惯性思维,她明白:加拿大人饿不死也富不到哪儿去,不想做人上人,只想做他们自己。再说,她当年和他在一起也不是为了物质。

可时间一久,她传统的中式思维便开始折磨她,她不求他出人头地,可起码也得脚踏实地吧?

每天下班回家看着格兰特在后院刨木头给儿子做木飞机,她就觉得他刨的不是木头,是她的心窝子。

一次亲热之后,她温柔地躺在他怀里,抓摸着他胸口马鬃似的毛发,委婉地问他对以后的打算。他也非常温柔地说,等儿子再大一些,他要带着一家人去新西兰玩高空跳伞。

景华敷衍地回答说是个不错的计划,然后不失温柔,但开门见山地问:“那你计划过重新找工作的事吗?”

他温和而坚定地说:“没有。”

景华的心凉了半截,问他为什么不。

他说他忍受不了朝九晚五的单调,他要感谢裁员给了他彻底离开他痛恨的职场的机会。

景华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凝固了,顿时什么情绪都没了。

她冷落了他好几天。

那几天里,她连离婚都想到了。加拿大政府是保护妇幼的,再说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在这个国家是一抓一大把,没人会瞧不起你。

可是不等她把这个念头付诸行动,他就兴致勃勃地告诉她,他决定做生意。

她听了也很高兴,只要他不闲在家里,干点实事就好,加拿大有不少扶持小企业的优惠政策。

问他要做什么,他也只说是保健品,隔三差五地出去开会,而且都是晚上。

她起了疑心,立即逼着他带她去了那个所谓的会,这会开在西郊一个富人区的气派私宅,房主是格兰特的“上司”,景华在那里坐了一分钟不到就明白了,这是个传销组织的某一场集会。

在加拿大,传销是合法的。

然而,在她的概念里,这就是由一帮满嘴跑火车的人,打着“财务自由”的幌子组建的非法集团。

回到家,她就和他大吵一架,能想到的难听的话,她都骂了出来。

然而,像一切被传销洗了脑的人一样,格兰特也是八头牛拉不回来的坚决。

离婚的念头复炽,可一转脸看着格兰特逗着咿呀学语的儿子的耐心劲儿,她又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慢慢地,她接受了事实,也就平静了下来。

后院里,几周前,她随手埋的小葱头,这时候已经蹿得老高。

她来了兴致,又种了韭菜、土豆、豆角……

两年后,曼丽来做客的时候,她已经是个种菜的老手了。她给曼丽备了一包她自种的马兰头,曼丽打趣道:“嗬,陶渊明跑到多伦多隐居来了!”

她笑叹:“要不是为了生活,我还真想辞职去种地。我妈说了,瞧你这点儿出息,怎么尽想着当农民啊?我想,大概是身体里就缺这个!”

两人在客厅里说着笑着,小张下楼去厨房倒水。

她那天穿了一件大广告衫,正好盖到大腿根。

她就这么赤裸着两条结实的长腿走去厨房,又上楼回房,也看不出里头穿了短裤没有。她也不是第一次在家这么穿了,但景华第一次觉得这么扎眼。

小张去厨房时,没看她们。转身上楼时,实在无法回避和她们的对视,才对她们笑了一下。

曼丽的眼都直了,不可思议地瞅着景华。

景华从她略带埋怨的眼神里读出她的话:你怎么把房子租给这么个玩意儿?!

曼丽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

一个星期六,格兰特和唐木跑阿岗昆钓鱼去了,她可以留妈在家里住到星期天晚上。

傍晚的时候,她在厨房做饭,妈在客厅里看着易森搭积木。

小张也是这么穿着跑下了楼,去门口查看什么,妈当时就问了她一句:“小张,你怎么穿成这样就跑下来了?”

小张当作耳边风,跑回房间,没一会儿,就换了一件橘红色的裹身裙,袅袅婷婷地下楼,然后匆匆换鞋出了门。

景华透过厨房的窗户往外望了一眼,正看见小张上了一辆大奔,驾驶座上坐着个华人男孩。

“妈,人家小年轻,下次你说话注意点!别给我乱找事!”吃晚饭的时候,景华对妈说。

妈立刻一声冷笑:“小年轻?这种女的留在家里可是祸害!你别为了一个月多那几百块的房租,把自个儿家给毁了!”

小张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那一脖子吻痕,跟给人揪了一脖子痧似的,正在给易森喂饭的老太太差点把一勺菜喂到外孙的脑袋上:“哟,小张,你这脖子是怎么了?”

小张很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没怎么。”然后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太太忙不迭地跑去跟女儿汇报:“哎哟,她这也不知道让谁,弄的一脖子都是,就跑回来了!”

女儿直嗔怪她多事。

可老太太眼里从此多了个定时炸弹,她一生都见不得妖艳的女子。只要想想有这么个女人住在女儿女婿卧室的隔壁,她就彻夜难眠。

很快,她就把小张的时间表摸清了。

每周三、五下午,小张都提早下课,早景华两个小时到家。于是老太太把易森从幼儿园接回来后,就硬赖着,等到女儿下班回家,她才用有限的几个英语单词,志得意满地对格兰特说一声:“Grant, I go.(格兰特,我走了。)”

格兰特一如既往地当她是空气,该干嘛干嘛。

她不在乎,还有种暗暗的幸灾乐祸。因为只要她在屋子里,格兰特必定呆在车库鼓捣他自个儿的东西,轻易不进屋里来,也就没法跟小张搭话。

小张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做晚饭,为的是不和景华做饭时间冲突。

她一进厨房做饭,就必定要穿那件刚盖到大腿根的大广告衫,只露出两条光溜溜的腿,老太太一看就五心烦躁的。

先开始还含蓄地劝:“小张,你不冷啊?”

再后来就很直白地说:“家里人来人往,你好歹穿一条长裤吧?格兰特都给你吓得躲到外头去了!”

小张先开始还当她是寻常老人家唠叨,敷衍着她。往后听她出言不逊起来,索性不理她。不管煮什么汤汤水水,开了火,材料下了锅就回她自己的房间,每隔一会儿就出来查看一次。

一个星期三,小张进家门的时候,正撞上格兰特回屋拿工具。

小张那天穿了件刚裹住屁股的牛仔裙,格兰特不由多看了两眼,夸了句:“衣服很漂亮。”

“谢谢。”小张笑。

老太太虽听不懂他俩嘀咕什么,但从两人的神色里也瞧料出几分,心里烈火烹油似的。

没一会儿,小张进厨房炖她的汤水,开了火,转身要回房的时候,老太太板着脸叫住了她:“小张,你去哪儿?炉子上烧着东西呢!你走了,谁给你看火?”

小张听出她故意找茬,也板着脸回敬:“我知道,我一会儿就下来看。”

“那不行,你要么现在把火关了,待会儿下来再煮;要么就等东西煮好再走。”

小张不理她,照样回了房间。

等她再回到厨房查看的时候,火已经让老太太关了。

她忿忿地问老太太:“你为什么把我的火关了?”

“我跟你说了,炉子上烧着东西,让你别走开。谁让你不听?”

小张二话没说,立刻去了车库,把格兰特喊了进来。

格兰特剜了老太太一眼,安抚小张:“你别理她,她有病!”

老太太听见他俩又用英文勾搭上了,也听不懂,也插不上,且忍着。

等女儿一到家,她就气呼呼地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景华上了一天班,累得要命,这时候不耐烦道:“妈,你回去吧!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别多事!你嫌我不够累是怎么着?”

话音未落,格兰特就走了过来,拿食指对着老太太,冲景华道:“告诉她,这是我们的房子,小张是我们的房客,让她不要管闲事!”

景华的火“噌”地上来了,也拿食指对着他:“嘿,我警告你,别拿食指这样对着我母亲!这是一种侮辱!”

老太太一看架势,知道女儿女婿杠上了,怕闹大了让外人笑话,赶紧冲格兰特说:

“Sorry,Grant. I go. I go.(对不起,格兰特,我走了。我走了。)”

说着,就忙不迭地跑去门口换鞋。

4

女人一过了四十,真是一道分水岭。

景华更是以吓人的速度衰老起来,流失的胶原蛋白也让曾经秀嫩的瓜子脸也一夜间成了尖嘴猴腮。估计林妹妹活到四十岁也是个残花败柳。

她这些年养出的林式习惯倒不少,一入冬手里就抱着个热水袋,看电视的时候用滚水泡脚,里头搁上各类打听来的中草药。格兰特很反感这些。

林黛玉已经是个久远的不能再久远的梦了。

婚前的她曾避免沾染母亲的恶习,比如站在二楼阳台上晾衣服的时候往楼下吐痰。

但是成年后她才发现,这种耳濡目染了二十来年的陋习也一点一点渗入了她,她倒不会站在二楼阳台上晾衣服的时候往楼下吐痰,多伦多漫长干冷的冬天,各家各户都有洗衣机和烘干机。她只会毫不犹豫地往客厅卧室的纸篓里擤鼻涕吐痰。

她已经不在乎了。

格兰特虽然不上班,但起得总是特别早。

一天,景华要去市中心开个会,也起得早了些,一出卧室门,正撞见格兰特把一小杯意式浓咖啡,小心翼翼地端到次卧门口,递到小张手上。

被老婆撞见,格兰特立刻就有些心虚地笑。

小张坦然解释:“我最近要考试,熬夜复习,看到格兰特做咖啡,就让他给我也做了一杯。”

本来这也没什么,但格兰特自以为幽默地补了句:“你们在说我吗?天哪,我真希望我会说中文,免得你们两个中国女人当面议论我,我都不知道!”

小张没笑,景华更没笑。

小张还算自觉,自从搬来那天景华带她去超市大采购过一次之后,她再也没搭过他们的顺风车,而是自己背着大大的双肩包坐公共汽车去买菜。

所以只要她一背着大双肩包出门,景华就知道,今天又是她去超市采购的日子。

有几次,看她背着满满一包东西,吃力地进门,也动过恻隐之心:要不下回捎带上她得了?但一想到一家三口去买菜,还多个外人,还得往后备箱加塞那么多东西,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个周六下午,小张又背着双肩包出了门。

两个小时后,却搭着格兰特的车回来了。

景华正在屋前锄草,这时候慢慢站了起来。

格兰特冲她笑道:“嘿,看看我在超市撞见了谁?”

小张微笑着走下了车。

景华不接茬,反问:“你不是去看你哥哥了吗?”

“是啊。回来顺便去了趟超市,就撞见了这个女孩!”说话间,格兰特已经走到了景华的身边,调皮地撩起她草帽下压着的一块毛巾,去擦她脸上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们已经甚少对彼此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了,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小张买了好多吃食,正一趟趟地从车上往屋里搬,格兰特立刻过去替她扶住装了弹簧铰链的纱门,又进屋帮着她把东西一趟趟往地下室搬。

“小姐,你今天买的东西可以喂养一支军队了!”他和小张开玩笑。

“有吗?”小张难得不带敷衍地冲他笑笑。

格兰特受了鼓励,说:“你得和华多沟通沟通,不然她会觉得我们俩在约会。”

小张蹙眉瞅一眼这个胳膊像毛蟹的男人,不可思议地带笑反问:“什么意思?”

“当然,这不是你的错。”格兰特赶紧赔笑解释。

小张继续往地下室的冰箱里搬运东西,只是笑容收敛了,不置一词。

格兰特楼上楼下地跟着她,继续唠叨:“华的父亲曾经背叛过她的母亲,她父亲有个女朋友,从此以后对她的母亲就像对狗屎一样。所以华总是怕我也像他父亲一样出轨。我有个很要好的女性朋友,我们甚至还去她家里做过客,可是华总以为我和她上过床……”

小张这时候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放进了冰箱,立刻截断他的话,道:“我能对你的家事保持沉默吗?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然后忙不迭地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格兰特站在那里发傻。

景华没听到这场对话,她只看到两人一前一后从地下室走了上来。

她从来不觉得小张多好看,只能说不丑。按照中国人的审美,这女孩的五官拆开来没一处是细俏的,但凑合到一起,又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好像挺招男人。自她搬来以后,经常有各种男孩找不说,就连隔壁那个唐木,串门也明显比以前勤快,屁大的事也非要上门找格兰特说说。

妈说这种女人就是天生自带“狐骚味”,下贱的男人都爱闻这个味。

妈的话在爸的六十八岁生日那天得到了证实。

那天,爸和格兰特都罕见地同意,和妈同桌吃顿家宴。

难得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坐在一张饭桌上。

母女俩都高兴坏了。

景华提早去一家中餐馆订了几色菜,开车取菜时,顺带去妈的出租屋接上她,然后开回家。

把车刚停在车道上,熄了火,打开车门,一段《流入你身体的河》的钢琴曲就从屋中泻出。

“哟,我们易森的钢琴弹得越发好了!”妈慈爱地笑。

“这不是易森。”景华知道刚上一年多钢琴课的易森绝弹不出这样的水平。

她带着满心的疑惑,下了车。

路过客厅临街的落地窗时,眼前的一幕镇住了她,那个坐在钢琴边敲击琴键的人竟是小张。

这一刻,易森正趴在地上的一块褥子上,格兰特和爸则各端着一杯酒,老少爷们三人都傻傻停住了,带着仰慕的眼神看着弹琴的人。

小张弹得很投入,只是偶尔甩一甩垂下的一绺两绺长发。

那真是一头好头发。

景华仿佛一瞬间看清了当年那个把脸埋在爸的肩窝里,长发遮面的女人的脸。

5

“那你现在究竟要怎么办?”欧文警官问。

“反正我想让她立刻搬走。”景华斩钉截铁。

“就为了她炖汤的事情?”

“对,而且我们家不够住,也需要把房间收回来。”她撒谎。把出租屋收回自用是本地房东遣租客时惯用的理由之一。

欧文警官笑了:“房子租出去两个月,你就发现家里不够住了?而且,这么晚你让她往哪儿搬?”

“那就明天早上。”

“这不公平,我的房租已经预付到下个月底了。”小张急了。

“我退给你。”景华言简意赅。

小张求助似的看向欧文,半天,欧文用他那双迷人的蓝眼睛,略带同情地看向她:“这是她的房子,她想让你搬,你早晚得搬。”

景华和小张都是一愣。

景华也没想到警察会站在她这边。

一般遣租客,都得提前两个月给对方书面通知,否则租客完全可以拒绝,并且去房东和租客委员会告她。警察不会不知道。除非——他是有意息事宁人,知道她们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迟早会爆发出更大的冲突,到时可能就不是今天这么居委会大妈似的劝说了。

“可是我往哪儿搬?”小张带着哭腔问。

“我会给你推荐信。”景华赶紧说。

“但是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小张呜呜哭起来。

面对这个梨花带雨的姑娘,两个男警官都有些无措。

景华倒放了心,说明这丫头还是嫩,不知道本地法律是多么保护租客。

警察离去时,景华微笑着把他们送出了门,心却在下沉,几年内报了两次警,邻居们究竟怎么想?

她不愿去细想。

送走警察,关上门,她忽然又想到一个滑稽的细节,那个华裔警员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无声的背景板。

睡前,她在床上把小张要搬出去的事告诉了格兰特,他不敢相信:“警察真这么说?”“是。”

“你太过分了,你们都太过分了。这是不对的,警察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起码得给人家一个月半个月地找房子,不然你让她往哪儿搬?”

他肯定听见她和小张斗嘴了,又吃准警察会帮小张,所以才在车库那儿不进来掺和。景华断定。

她心寒了一会儿,怒火腾空而起,她恶狠狠地警告他:“嘿,你听着,我是你妻子,那个婊子冒犯了我,我不奢望你可以站在我这一边,但如果你敢跟她有什么瓜葛或是帮她说话,我明天就跟你离婚!”

她有底气说出这句话,是因为现在离,儿子一定是跟着有稳定工作和收入的她,格兰特什么都输得起,就是输不起宝贝儿子。

果然,格兰特气得浑身发抖,可还是把本来要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但是他立刻就踢开被子跳下床,去了易森的房间。

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景华一夜没睡,小张也一夜没睡。

景华隔着墙听得见她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地打了一夜电话,又是哭,又是笑。

第二天天刚亮,她就让一个朋友接走了,没拿那多付的一个月房租。景华反而心中不安,试着给她发过一封措辞礼貌又冷漠的邮件,但石沉大海。

那之后,她倒是还见过她一次。

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期,她烦躁地坐在车子里,忽然看见小张和一个男孩骑着双人自行车从车丛中穿过,尖叫又尖笑,那么欢畅肆意,心不由突突地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