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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女客带来美妙体验?(神秘女客带来美妙体验的电影)

闪蝶

林晓哲

他兀立在窗前,看着黄色的灯带在樟树上闪烁。白日里沉郁的绿忽而变成鲜绿,忽而一团昏暗。从二楼透出的目光不需要高楼就被阻断了。两棵颀长的银杏把目光带向天空。有一抹云像是穿过一条逼仄的河流。期待一两颗星星的出现简直是一种奢望。于是他的目光又回到地面。马路上的车辆拥堵在一起。一辆三轮车局促地停靠在“金色年华”的门口。门内的廊道上有一排明亮的水晶吊灯在迎接从三轮车走出的女人。女人灰色大衣的下方露出一截玉色。玉色跟随一双殷红的高跟靴摆动着。他分辨不清那是丝袜还是小腿的颜色。他好像听得到高跟靴踏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的橐橐声。橐橐声被带入电梯后消失了。他的目光留在“金色年华”的廊道上。两个年轻的保安各自靠着廊道抽着烟。他看着一缕烟向水晶吊灯袅袅升起又倏忽消散。两侧锃亮的帝皇金大理石墙映照着彼此的纹路。烟头满地,地砖覆盖着一层泥灰色。“金色年华”出奇地安静。

他的目光离开廊道时不经意地落在一个女人身上。当发现女人也在翘首看他时,他稍稍偏移了视线。他疑惑女人如何突然出现在“金色年华”的门口。她让他怦然心动。他又朝她掠了一眼。他感到她仍在注视他,因此慌忙将目光移向“金色年华”的廊道。他以余光瞥见女人穿一件藏青色大翻领外衣,黑白相间的宽条纹针织衫遮住了小半截米白色铅笔裤,棕色全烫小螺旋卷发蓬松地披在双肩。女人的身影像樟树一样忽明忽暗。他将目光再次迎向女人时暗下决心不再游移。两人对视了一眼,嘴角同时展露一丝浅笑。他感到她的目光和他一样带着淡淡的忧愁。忧愁拉近了他与她的距离,也拉开了她与其他出入“金色年华”的女人的距离。

舍去小数点,他与她之间的直线距离是九十二分米。自从刘雪离去之后,他时常丈量他与出入“金色年华”的女人的距离。有一天,他用一根登山绳测量了楼高和路宽,在进行勾股定理运算时还不忘加入从地面到眼睛的高度。九十二分米是否是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他感到女人正在召唤他。女人挺了挺身子,使她被黑白相间的宽条纹针织衫遮蔽的胸更加饱满。松松垮垮的藏青色外衣烘托着她柔软的身材。九十二分米是否是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他再也不想女人离开他的视线。那根登山绳就拴在书桌的一角。他一直以为租赁房时刻面临失火的危险。刘雪对此嗤之以鼻。刘雪不会想到登山绳会派上今天的用场。他将登山绳抛诸窗外,又朝女人笑了一笑。女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也许还是悬着一颗心在等待他。

他拍了拍手,从两辆轿车的夹缝中走出来。他把拐弯抹角的得意写在脸上,传递给女人。接着他闻到了从女人身体里散发出的芬芳。芬芳再次拉开了她与其他出入“金色年华”的女人的距离。女人在他走到面前时低下头。微笑没有停止。微笑仍在招引着他。

“您好。”他找不到其他的问候方式。

“嗯,您好。”女人斜睨了一眼。

“刚才您好像一直在看着我?”他觉得自己应该轻浮一点。

“是你一直在看着我吧?”女人噗嗤一笑。

两人都将脸往左撇了一下,撇回来时刚好又对视了一眼。

“可以陪我走走吗?”他的拇指揉搓着食指的第二指节。

“你是从对面商城二楼一单元二〇一室爬下来的吧?”女人像是在确证一个悬而未定的判断。

“你对这一带很熟?”他警惕地问。

“我可一点都不熟。”女人俏皮地说。

他勾住女人的腰时没有给她多少选择的余地。女人稍稍晃了晃身子就顺从了。两人就这样走进城市的夜色。他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巷。多年以后,他仍然缺少街头巷尾的朋友。他只有朋友的朋友。刘雪像是系在他与朋友之间的一个结,而这个结现在散开了。他想或许今晚也可以熟悉甚至占有眼前的女人的身体,只要他或者她不计较价钱。两人拐入一条悠长的小巷。路灯投射的昏黄的光像一条巨蟒的斑纹。他知道巨蟒的尽头是海,但他不知道如何与女人交谈。他对寻找暧昧的话题无能为力。他渐渐暴露出一个新手的紧张和笨拙。他手心的汗水穿透女人的针织衫、打底衫渗入她的肌肤。他感到这个夜晚如同刘雪的离去一样莫名其妙。

“嗨,我听见海浪的声音了,我们是在朝海的方向走吗?”

“是的,不过这里只能看见海涂。”

他在闲逛一小时后的收获,仅限于将手掌从女人的腰滑向腹部,同时却要忍受手臂僵硬至发麻的不适。昏黄的灯光不见了。漆黑的大道上林立着一排排更黑的高楼。几个建筑工人装扮的青年吹着口哨迎面而来。他搂紧女人,手指透过针织衫感受到女人肌肤绵软的弹性。女人挣开他的手,加快了脚步。前面是一片木麻黄林。

“快走啊,我们就要看到海了吗?”

“穿过这片木麻黄林就到了。”

“木麻黄?不都说是马尾松吗?”

这里的人习惯称木麻黄为马尾松。他不知道木麻黄和马尾松之间有什么区别。他想也許真没必要区别清楚。他跟着女人穿过木麻黄林。海塘上空寂无人。女人迎着海风一路小跑,接着跳到堤坝坐下来。他看到女人晃荡着小腿,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在海涂的前方,混浊的潮水推搡着一堆白色泡沫徐徐前进。在白色泡沫之间,一只白鹭一跃而起,掠过海塘,消失在木麻黄林中。

“你是作家,对吧?”女人转过头,清脆地问。

“这不关你的事。”他也跳上堤坝,为难以隐藏的作家气质窃喜,“何况,我也不喜欢寻根究底的女人。”

他想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的目光迅速排除夜色的干扰。他看到女人饱满的双唇如同两片含苞待放的水莲花瓣。他凑了上去。女人挪了挪肩膀,避开了。

“今晚可以一直陪我吗?”他加重了“一直”的发音,仍然担心没有表达清楚。

“嗯?”

“你放心,价钱不是问题。”他抬高嗓门,补充说。

“什么啊朱安,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女人责怪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他惊悸地问。

“啊哦,我是刘雪。”

“你到底是谁?”

“朱安,怎么说呢,我也不太喜欢寻根究底的男人。”女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他试图追问下去,但女人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女人挑衅地扬起脸,闭上眼睛。他握紧拳头,接着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掌,一把捧住女人的脸颊。当他含上那两片水莲花瓣时,心跳却愈加厉害。

现在,女人已经离开了。他酥软地躺在床上,几乎用尽所有的想象力,也无法使怀抱的枕头抵达替代女人的效果。女人是在天蒙蒙亮时离开的。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了她的侧脸。她的侧脸像一尊透明的玻璃雕塑。他半闭着眼睛窥看女人穿上衣服,期待她临别时瞥上他一眼。他随时准备闭合的眼睛直到女人推门而出也未能如愿。他若有所失地睁开眼睛。他感到昨天夜晚始终有一首激昂的乐曲在演奏,而身下的硬板床从未有过如此猛烈的颤抖。但是他在探寻女人的身体时,眼前总会闪现刘雪的身体。他甚至会产生女人的身体是虚构而刘雪的身体是现实的错觉。他闭上眼睛,隐约看到一个浑身冒汗的自己。那是一段渲染着红色的记忆。隔壁宾馆的房间传来阵阵喧哗声。他看到身下的刘雪正为他擦拭额前的汗珠。刘雪的眼睛清澈见底。

“我会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激动地说。

从窗缝透进来的寒风阻断了他带着余温的记忆。他抱紧枕头,再次陷入对女人的玄想中。他从床头柜抓起化妆镜挤眉弄眼了一番,确信自己与帅哥相去甚远。他终于意识到屁股下方有一件冰凉的异物。他从被窝里摸上来时吓了一跳。他无法想象这沓文稿昨天夜晚遭受了怎样的蹂躏。他宽慰自己让一沓文稿亲历一段艳遇也算是命定的安排。他打开被褥,看见钢笔在床单上渗开了一摊墨渍。墨渍就在他屁股的位置。他随后扭头看见屁股也被墨渍染花了。他苦笑了一声,接着看见刘雪靠在床头,一只手将文稿搁在床头柜上,随意地抽取一根烟,另一只手拾起一面化妆镜。

“真奇怪你写的就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她语气平和,听得出嘲谑的意味。

“现在我不仅是写而且做到了。”他对着墨渍说。

他感到内心升腾起一股报复得逞的快感。他诧异于想到“报复”这个词。他想也许“追偿”更为合适。女人打开了刘雪之外的世界。此刻他决定用一整个周末的时间,来回味女人以及女人的身体。事实上,他还是把更多精力消耗在女人的身份上。

“你说她会是谁呢?”

“难道她真不是‘金色年华的小姐?”

“她让你白干了一个晚上就没声没息地走了,你说能是小姐吗?”

“有没有这种可能,是刘雪在考验你?”

“兄弟啊,刘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那就是刘雪在怜悯你。”

他斩钉截铁地说。他裹着被褥走到窗前,试图看到刘雪在“金色年华”门口为他物色人选的夜晚。女人和刘雪之间可能存在的雇佣关系让他振奋不已。他又拨出刘雪的手机。他想告诉她,她为他带来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他再次见到女人,伴随着电视发出炸裂般的声响。那台从旧货市场收购的十二英寸黑白电视,他原本已经忽视了它的存在。因此当它重新发声的时候,就像是复活了一样。女人拎着好几只袋子。她把它们搁在茶几上。他看见有一条袋子露出了半截四季小白菜。

“怎么一个台都没有?”女人拍了拍电视背。

“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人举起左手,一串套在食指上的钥匙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竟然偷走了我的钥匙?”

“你最好听话点,不然我就把你反锁在这里。”

女人径自坐到沙发上。他看着女人玻璃雕塑般的侧脸在房间里转动,最后变成棕色小螺旋卷发的后脑勺。他为自己在刘雪离去之后从未清扫房间感到羞愧。他甚至连玻璃碎片都懒得打理。他曾经因此划破过脚趾和脚掌。墙上悬挂着许多张刘雪的照片。有一天,他决定击碎它们,用女人手中的那串钥匙。他坐在床上,测算相框的方位,将力气凝结于钥匙上,使之沿着目光指向奋力直线前进。相框玻璃破碎得十分干脆。他在短促的“哐当”声中收获了难以名状的快感。他想他早该销毁与刘雪有关的一切了。房间里充盈着刘雪的气息。刘雪的照片、衣物、化妆品、日用品等都留在原来的位置。刘雪离去之前晾在阳台上的内裤和文胸在随风打转,它们干瘪的形象平添了几分萧瑟。他感到他在女人面前暴露了自己。他感到女人已经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女人就要挖苦他了。

“抱歉,还没来得及销毁吵架的证据。”他抢先一步说。

他看着女人离开沙发,挪了几步,把后脑勺埋在书柜前,取出一本书。

“是没来得及销毁怨恨的证据吧?”女人回过头,说,“不过,你是该捋一捋自己的情绪了。”

他从阳台拿来抹布和扫帚,收拾地上、桌上和书柜上的玻璃碎片。内心的波澜被麻利的动作掩盖了。他把刘雪的衣物拴成幾大捆,把化妆品、日用品统统装入几只纸袋。他甚至想将刘雪送他的衣物也一并打包,作罢是因为他的衣物大多是刘雪购买的。他将它们拎到楼下时看到物业管理处。他灵机一动,递上一百元,和一个老头谈妥了一笔保管协议。“扔得一干二净。”回到住所时,他这样对女人说。他希冀女人看他几眼,看到他决绝的态度。但是女人的目光没有脱离书柜立面六平方米的范围。他不觉得她会是一个喜欢看书的女人。他走到书柜前,蹲下身子,借着从书柜抽屉取出钳子的机会斜乜了她一眼。女人正专注地盯着某本书,也许根本无所谓他扔掉或者不扔掉什么。

他站起来,取下一个空相框,用钳子夹出墙上的无痕钉。

“取下来干吗?空着就空着呗。”女人瞟了一眼说。

“空着不太合适吧?”他试探地问。

女人抬了抬眼皮。他跟随女人的目光打量着墙壁上一个个空荡荡的相框。女人的目光接着落在硬板床的上方。那是唯一留存内容的相框。相框里装着一只蝴蝶标本。女人走过去,把书本扔到床上,扔在那一摊墨渍边。女人终于看到了那摊墨渍。她噘了噘嘴,接着取下蝴蝶标本。她用双手捧着它,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真漂亮。”她啧啧赞叹,目光里闪耀着动人的光芒。他在刹那间又看到刘雪目光里的光芒。“真漂亮”,刘雪当初说出的也是这三个字。他怔了一怔,走到女人面前。

“这是戴安娜闪蝶。”

“戴安娜闪蝶?不会和戴安娜王妃有关吧?”

她脱口而出。他遗憾之前没有查询关于戴安娜闪蝶的资料。他不是收藏蝴蝶标本的爱好者。他只是碍于刘雪才买下它。他甚至没觉着绚丽的戴安娜闪蝶和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有什么区别。如果它不是呆在硬板床的上方,也许已经像刘雪的照片一样被他击碎。

“你可以把戴安娜闪蝶送给我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总得知道送给谁了吧?”

女人的气息很快替代了刘雪的气息。他为女人购置了几套色彩斑斓的衣服,以填补衣柜的空白。他窥视过女人带来的化妆品。他确信它们的形状和颜色与刘雪的是不同的。他喜欢看女人四脚朝天霸占着一张床睡觉的样子,喜欢看她张大嘴巴无所忌惮的笑容,喜欢看她为燒一盘菜来回奔忙于电脑和小厨房。他渐渐养成饭前小酌几口青梅酒、玫瑰酒、桃花酒的习惯。它们是名副其实的“花酒”。他端详着在酒壶和酒杯之间流动的水柱。接着水柱进入口腔,润湿舌头、食道和胃脘,余香在周身蔓延。当女人恬静地翻着一沓文稿时,他感到她就是从他的小说中走出来的。

女人的到来改变了他的生活。他雀跃的步伐使单位到公寓的距离至少缩减了五十步。是秋冬季节冷缩的地表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他在刘雪离去之后第一次产生了倾诉的冲动。他拨出高登的手机。他想起他与高登的初遇几乎与女人一样诡异。几年前的一天夜晚,高登以一个醉鬼的身份闯入他的住所。当时,他面对醉鬼失去了起码的警惕,高登就这样在他的硬板床上折腾了一个夜晚。他稀里糊涂地坐在地板上。次日中午,高登才醒来。

“这位朋友,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哦,对,我好像是搬走了,你连钥匙都没换过?”

“你搬走不止两三年了吧?”

高登伸了伸懒腰,打量了一下房间,从床头捡起一沓文稿。

“嘿嘿,你还是文学青年?我是高登。”

“你就是高登?”他不无失望地问。

“如果我住在这里,一定会对你的写作有莫大的帮助。”

“可是我有女朋友。”

“没关系,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后来他得知高登刚刚经历了一场婚变。一段时间之后,高登离开了这座城市。他记得那段日子高登时常指着“金色年华”大放厥词,然后带上一瓶白酒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怀疑如果没有高登的指引,他就不会发现这个翘首以待的女人。他滔滔不绝地向高登描述他与女人的奇遇。他感到他的嘴巴在恢复了接吻的功能后又恢复了说话的功能。他希冀高登判断出女人的来路。

“这无关紧要,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为你烧菜做饭,总比刘雪为你烧菜做饭有意思。”高登在手机那头展示了一个过来人处变不惊的淡定。

“可是我觉着很重要,否则我很难信任她。”

“男女之间上床睡觉就是信任。就算是一场交易,也是基于信任发生的。”

“你觉着她为什么会找上我?”

“这一点确实难以理解,不过,如果她是精神病患者或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就另当别论了。请问,你是直接进入还是间接进入?”

“你说什么?”

“我建议你们先去趟医院。”

高登似乎被自己的幽默折服了,在手机那头无休止地笑起来。他无法容忍高登再胡扯下去了。他挂断电话,环视了一圈自己的住所。他想他需要带着女人离开这一逼仄的空间。他需要确认一下女人是否愿意将两人的关系大白于天下。他没有带她去医院,而是去爬了一趟山。他为她准备了一套紫罗兰登山服,以与橙红区别开来。他把拴在书桌角的登山绳取出来,从书桌底拉出帐篷包。他选择了一条熟悉的线路。这条线路每个周末都会有一群群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驴友。

“陪我一起去看日出吧?”

他看着女人。他看到女人的脸上写满新奇。女人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他们就这样出发了。女人似乎从未有过野外登山的经历,紧绷的身体在攀爬中连带出一连串笨拙的动作。他多次将登山绳捆缚于女人的腰间,尽管这条线路并不存在生命的危险。他们与一支庞大的队伍不期而遇。他以为女人会像刘雪一样融入那支队伍。她没有。她一味地追随着他的脚步。那些贴附崖壁行走的紧张、化险为夷的喜悦似乎都是为他展露的。他们一起在阳光下行走,在广阔的天地间行走。他为此感到温暖。他想他与女人的关系一定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也许很快,他就会知道她的故事,她的生活,以及她的朋友。

他们登上需要攀登的最后一座山峰。他喜欢站在一座山峰眺望一座座山峰,探望它们被岩石风化的孤绝或被云林遮蔽的隐逸。他会想象千百年来无数双注视它们的眼睛,想象那些眼睛投射的目光和他的目光重叠在一起。接着,他把目光投向大海,以及将大海和天空连接在一起的海平线。

“你看,那就是海,明天,太阳会从那里升起。”

女人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指探向远方。

“海上的日出很壮观吧?”他身后突然冒出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

“是的,很壮观。”他扫兴地说。

“晚上会不会很冷?”白白胖胖的男人仍在不识趣地套近乎。

“他们应该安排了篝火晚会。”他转过脸,不再理会白白胖胖的男人。

夜幕降临,他没有和女人参加篝火晚会。他们依偎在草坪上,沉浸在彼此的谈笑和沉默中。手电筒的射光在空气中形成一道光柱。光柱在两人的谈笑中静滞,在两人的沉默中打转。他们遥望着星空和月光,如同遥望着亘古不变的浩渺和静谧。有一段时间,他们谁都不愿干扰对方的沉默。

他把目光投向围绕篝火的人群,辨认着被篝火渲染的脸庞。他仿佛看到刘雪肆无忌惮的笑容。刘雪从未有过如此放纵的笑容。刘雪捋了捋胸脯,稍稍收敛住笑容,接着张大了嘴巴。他没有听到刘雪的歌唱。当刘雪闭上嘴巴时,篝火边的掌声和呐喊声莫名其妙地响起来。火焰加速了摆动。篝火燃烧得更加旺盛。橙红色登山服在篝火的映照下仿佛也烧着了。他看见刘雪歪歪扭扭地举着一瓶罐装啤酒朝他挥手。之后,灌装啤酒以一道迅捷的抛物线砸在他的大腿上。

“兄弟,别愣着,来瓶酒!”又是那个白白胖胖的男人。白白胖胖的男人朝他扭了扭屁股,淫邪的笑容使他警觉地搂紧女人。他没有去捡丢在草丛中的灌装啤酒。

“你想喝吗?”他对女人说。

“我不喝。”女人说。

“那我也不喝。”他说。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刘雪?”女人盯着他问。

“怎么会呢?”他虚伪地反问。

“你一定和刘雪来过这里,你想起了那一次和刘雪一起看日出,想起了那个夜晚的很多细节。”

他看着女人像月光一样柔和的目光。没有人可以对月光隐瞒心情。他只能以身体的温度回避女人的目光。他抱紧女人,顺势瞥了一眼篝火的方向。一阵风吹过来,星火纷飞。

“你说是不是不管我们跟谁在一起,都会不自觉地重复与最初的那个人的故事?”

“当然,毕竟只有那么几个姿势。”他感到自己恢复了镇静。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知道刘雪的下落?”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不作回答。

“不管你信不信,我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我根本就不认识刘雪。”

次日一早,兩人如愿看到了海上的日出。

他没有告诉女人一个秘密,他时不时会拨打刘雪的手机。他已经习惯了听一听那句呆板的提示音。他也习惯了时不时接听刘雪的朋友的问询。没有人相信他的回答。问询仍在重复,而且渐渐失去了耐心,变得忧心忡忡或者暴跳如雷。最后连他自己也不得不相信,除非他承认杀死了刘雪,否则刘雪就一定还在他的生活中。

他蹲坐在单位的厕所里,打量着窗外弥漫的悬浮颗粒物。它们一改常态的灰暗而成为诡异的玫红。那一早海上日出的澄净已了无痕迹。他的双腿因为蹲得太久而麻痹了。他向刘雪发出一条短信后艰难地站起来。他决定和刘雪做个了断。他拜托她如果打算分手,至少和她的朋友们知会一声。“请不要成为别人生活的雾霾。”他的态度近乎谴责,尽管他从未收到提示刘雪开机的短信。

他在过道上就听到办公室里的呵责声了。他没有分辨出声音的主人。当确定声音是冲他而来时,他撒腿就跑。中年妇女追了出来。高跟鞋“噔噔噔”的回响铿锵有力。

他折回厕所,之后才发现走上了绝路。中年妇女猛烈地敲打着门板。厕所不再是躲避纷扰的好去处,他后悔没有留一根绳索以备不时之需。他从未和刘雪的母亲有过交流。他在认识她之前就被她否决了。也许刘雪曾经与她争吵多次,他未料他得到争吵的机会竟是在刘雪离去之后。他难以容忍自己撒腿就跑。他没有理由惧怕她。他打开门,旋即看到一个迅速衰老的刘雪回来了。只是一袭乌黑的长发变成了栗色短发,休闲装变成了蓝紫色职业套装。相比于刘雪,迅速衰老的刘雪的眼神更加锐利,乳房更为坚挺。

“刘雪在哪里?”

“阿姨,我不知道。”

“你现在带我去你住的地方。”

“恐怕不太合适。”

“你带,还是不带?”

“阿姨,抱歉,刘雪上次回家后,我就联系不上她了。她不在家吗?”

“她最近没有回家。”

“什么?”

“如果不是心虚,你刚才逃什么?”

“我只是尿急。”

他发现迅速衰老的刘雪用鼻息轻哼了一声。一股莫名的亲切感浮上心头。

“不要跟我耍花招。我女儿不见了,你会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不知道除了承受刘雪不见的事实,还能有什么反应。他以委屈的表情证明自己是无辜的,这反而增加了迅速衰老的刘雪的气焰。他在她的逼视中低下头。一个从身前一闪而过的同事似乎有意为他解围。同事站到挂墙式小便斗前,回头张望了一下,说:“女士回避一下好吗?”

“如果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你等着。”

刘雪的母亲撂下这句话就走了。他站在厕所门口,聆听着高跟鞋依旧铿锵的回响。待声音完全消失,他啐了自己一口:“猥琐。”

他认为自己刚才完全可以踹上一脚,或者掴个巴掌。他想高跟鞋铿锵的回响会很快落在他的公寓。刘雪的母亲会很快探查到他的住址。因此他决定不再锁门。他想让她亲眼目睹他和女人躺在床上,甚而听到女人的呻吟。他想他会不紧不慢地坐起来,让她有充裕的时间辨识身下的女人。之后,他才会告诉她,他真的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刘雪了。

他等到的不是刘雪的母亲,而是两个警察。

两个警察在他下班时就守在他的门口了。他们用一根手指命令他开门,又用这根手指命令他坐到沙发上。但是手指的威严没能掩盖他们的懈怠。看起来他们昏昏欲睡。或许是女人的余香调动了他们探查的热情?他们瞬间张大的鼻孔似乎早于眼睛开始工作。他们之后瞥向硬板床的目光就专注多了。目光接着进入半开着门的洗手间,落在洗漱台女人的牙杯和牙刷上。从卫生间撤离后,目光又转向阳台上他和女人几乎贴合在一起的内裤和袜子。最后,回落在门口女人的一双粉色小拖鞋上。

他们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目光跟随脚步开始了第二轮更为细致的搜索。显然他们对女人的物件更感兴趣。他没有告诉他们那些物件不属于刘雪。他们说看不出刘雪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他们用了“离开”,而不是“失踪”。

“你在等她回来?”

他向他们回忆起与刘雪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他告诉他们将刘雪的离去从一桩情感事件演化成法律事件是错误的。那个寻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意味。刘雪像往常一样在单位用过晚餐来到他这里,一进来就疾步走入洗手间。在洗手间,刘雪指责他没有刷洗粘在抽水马桶上的粪便。“我的肠胃不好,这在所难免。”他解释说。从洗手间出来,刘雪让他马上刷洗抽水马桶。他说,同样是粪便,抽水马桶只冲净了她的而没有冲净他的,现在反过来又要他来刷洗,显然构成了对他的二次伤害。他告诉刘雪更为妥当的做法,是遵循谁见到谁刷洗的原则,而不是把马桶的失职转嫁到他身上。他径自笑起来。他为警方的木讷感到遗憾。他告诉警方这就是他和刘雪的日常。他会不时地招惹刘雪,而刘雪会不时地数落他。刘雪果然数落了他。刘雪反问,为什么他母亲的失职会转嫁到她身上?他觉得刘雪数落得很好,这不是经常发生的。可是他懒得走动。他想在沙发上瘫一会儿。他拾起一本书。但只是佯装看书。他在窥视刘雪。他想如果刘雪固执己见,他就去刷洗抽水马桶。刘雪没有。她看起来有些疲倦。“也许没有疲倦,疲倦是我后来臆想的。她只是习惯性地靠在床头。”他解释说。这之间,刘雪提起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生下了一个女儿。因为是女儿,她的婆婆很不开心。她的婆婆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后就走了。这时,他对刘雪说,从法律上讲,她的婆婆确实不需要像马桶一样,冲净了儿子还要去冲孙子。这回刘雪没有回击。刘雪用鼻息轻哼了一声。两人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这不是经常发生的。”他补充说。刘雪抽了一根烟,接着躺了下去,躺了好一阵子,也许睡着了,也许没有。起床后,她就走了。临行前,她说她需要静一静。他没有在意,因为刘雪不止一次说过需要静一静。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当时以为她只是穿靴子遇到了麻烦,她的脚板很宽。”他解释说。之后,刘雪不见了,直到现在。

兩个警察没有插话,连记录本也没有翻一下。在确定他结束回忆后,一个警察说:

“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刘雪一个月前已经辞职。也就是说,她不会是在单位用过晚餐,然后到你这里。”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这个情况?”

“我不知道。”

“她也没有回家。她最后一次回家,是辞职之前的事情。”

他没有追问警方掌握情况的来源。他没有想到他和刘雪的最后一段日子充满了欺骗。刘雪不在单位不在家里也不在他这里的时候会在哪里?她该如何填补其间的空白?他从未发现刘雪的变化。或者说,他一直放任了刘雪的变化。即使他感觉得到刘雪厌倦了生活,他也会认为厌倦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内容。

“那她去了什么地方?”

“这还需要调查。如果你有线索,也可以及时联络我们。”

他“哦”了一声,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请问,如果有一个女人闯进了你的生活,你不知道她是谁,警方可以介入调查吗?”

“这是私家侦探的事。”两个警察微微一笑。

他站在窗口,看着两个警察离去的身影。他们钻入“金色年华”门口的警车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他从床头柜拾起化妆镜审视着自己的脸。他实在难以想象这张脸会和杀人犯牵扯在一起。他的目光从锐利变为深邃,接着努力挤兑出一个富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笑容。他想这张脸也许可以胜任私家侦探的角色。

他以私家侦探的心态等待着女人回来。他不知道女人今夜会不会回来。他熄灯,下楼,环绕商城的人行道行走,目光在行人、小车和商铺之间切换。商城路边的车位和出租车始终没有出现可疑的女人。他发现对他而言几乎每一家商铺都是陌生的。除了商城的躯壳,记忆中的场景和刘雪一样都消失了。消失是不是构成了一座城市的主题?他在冥想中瞥见“金色年华”的霓虹灯光。他庆幸“金色年华”依然存在。

他心有不甘地回到公寓。他想今夜又会是一个孤独的夜晚。他会沉迷于填补刘雪在最后一段日子里的空白。开灯的时候,他听到洗手间传来“哗哗哗”的冲水声。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手提包就搁在沙发上。他像幽灵一样走过去,缓慢地拉开拉链,同时尽力保持手提包原有的褶皱不变。他果然看到了一只手机。他翻过来,按了按起始键。女人设置了指纹识别功能。他转而翻找身份证。他只摸到了几张购物卡。通过手提包寻找线索的尝试失败了。

“你去哪了?”女人出来的时候问,浑身散发着沐浴露的芬芳。

“出去逛了一圈。”他躺到沙发上,伸了伸腿,打乱了手提包原来的褶皱。

“两天不在就这么脏啦?”

地板上留下了警察的脚印。他支吾了一声,如实相告:“警察来过。他们在探查刘雪的下落。”

女人走过来,又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这下可麻烦了,你把她的东西给扔了,警察还以为是毁尸灭迹呢。”

“他们压根就不当回事,很快就走了。”

“你不担心她真出事了?”

“我还担心我成了杀人犯呢。”

他笑起来。女人也跟着笑起来。他把女人勾在怀里。两人亲昵了一会儿。在亲昵中谈论外星人劫持事件、量子物理、克里斯托弗·诺兰和悬疑电影。他索性下载了一部叫“穆赫兰道”的悬疑电影。女人很快陷入“穆赫兰道”漫长的梦境。但是两个女主角的情爱镜头激发了他的欲望。于是电影的后半段就变成,女人仍在探寻“穆赫兰道”的梦境,而他在探寻女人的身体。他的嘴唇在女人的腰间游走,停留肚脐片刻,接着缓缓向上攀爬。女人咯咯地笑着,指尖拨弄着他的头发,目光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他一夜未睡。他听得到女人轻微的呼呼声。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映照着女人的脸。他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女人脸颊有几处淡黄褐色的斑点,在侧卧挤压中更显突出的锁骨,以及裸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温暖的小手。他的手指穿插进女人手指间的缝隙。他清醒地意识到,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女人的身体。他需要攫取更多的东西,女人身体之外的东西,那些人类之所以是社会动物的虚拟的东西。比如,身份证上独一无二的号码,从事的职业,朋友圈。

他在女人睁开眼睛时闭上眼睛。他不知道女人是准备离开还是留下。女人走进洗手间。他听得到洗手间里发出的冲水声,以及瓶瓶罐罐与陶瓷或玻璃之间的磕碰声。女人走出来,打开衣柜。他窥看着女人穿上一件秋叶粗花呢,走近床头柜,拾起化妆镜。这时,他觉得是时候醒来一下了。

“唔,你要出去?”

“想起来今天还有点事。”

“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

他打了个哈欠。几乎是在女人关门的一刹那,他掀开被褥,一跃而起,抱上一叠衣服,跳到书桌前,爬上窗台,扔下衣服,弯腰拾起登山绳,沿着墙壁迅速滑落,在车辆的夹缝中探步前进。他又看到了女人。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公路口。一辆白色小车停靠在她的身边。她坐上小车的副驾驶座。

他记下车牌号,抱着一叠衣服,钻入“金色年华”门口的一辆出租车。

“跟上那辆白色小车。”

司机一边调高空调,一边打量着他。他只穿一件内衣,冻得直哆嗦。

“您这是遇上贼了还是老婆跟人跑了?”

“是女飞贼。”

他盯着白色小车的后挡风玻璃说。他没有发现女人侧脸和司机交谈。“也许只是顺风车。”他这样安慰自己。他的目光没有脱离白色小车的后挡风玻璃。确切地说,是女人未被副驾驶座遮挡的一绺头发。他衡量着他与女人现实生活的距离。从繁华路段的十余米,到城郊地带的二三十米,再到绕城高速的五六十米。当出租车跟随白色小车驶出绕城高速时,二者的最近距离不足两米。他立即蜷缩着低下头,直到出租车重新提速,才坐正身子。计价器不停更新的数字使跟踪变得更加惊心动魄。

他没有料到白色小车竟会驶向勾起往事的路途。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到这里了。白色小车停在一所大学的门口,接着调转方向离开。他看到女人信步走出来,走进了他曾经的校园。

他沒有追上去。他看着女人穿过一座教学楼,消失在校园里。他打算就此静静守候,以期在足够长的时间后与女人偶遇。他坐在校园门口的绿化带上。多年前,他也是常常守在绿化带边,等待着刘雪从校园里出来。没坐多久,他就按捺不住走进了校园。那些熟悉的建筑仿佛蒙上了一层记忆的尘埃。他固执地想象着女人,想象着他与她如同两个移动在六百多亩土地上的小点,揣测着他与她瞬息变化的距离。如果打乱时空的秩序,他的身影和女人的身影曾经有多少次重叠在一起?女人的身影和刘雪的身影又曾经有多少次重叠在一起?他走到一块空旷的草坪。他感到枯黄的草坪同时也是鲜绿的和雪白的。他抬眼望去,看到了他与刘雪在草坪上追逐的身影。刘雪一个踉跄跌倒在草坪上。他伸出手,牵住她的手。他没有再放手,直到走进食堂也没有放手。他用左手握着调羹吃饭。接着左手又配合刘雪的右手一起洗碗。他们依偎着步入一条逶迤的小径,心照不宣地寻找一个比黑夜更黑的角落,一片竹林,或者树丛。

“我想抱着你说会儿话。”

“不行。”

“你看,就这样,很简单的。”他把左手搭在刘雪的肩膀上。

“你这叫勾肩搭背!”

他逛到了那片树丛。他判断得出他曾经站立的位置。一对学生正占据着那个位置。他和他们擦肩而过,没有稍作停留。他又回到校园门口的绿化带坐下来,看着进进出出稚嫩和陌生的脸孔。一整天时间就这样打发过去了。他没有等到女人回到门口。这所校园有北门、南门、西门、东门。他为自己固守在当年的门口感到可笑。制造与女人在同一时空邂逅的缘分,绝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女人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他在等待女人回来的夜晚将文稿输入电脑。他将电脑视为内后视镜挪了挪屁股,侧肩调整脑袋的位置。然后他想道,既然他可以透过后挡风玻璃看到女人的一绺头发,女人是否也可以通过内后视镜看到他的脑袋?如果女人看到了一个看她的脑袋,是否可以确定那是他的脑袋?他为自己的疏忽深感不安。他拨通高登的手机,希冀高登指点迷津。

“一言以蔽之,你这是守株待兔。”高登从千里之外泼来冷水,“你真觉得有必要知道女人是谁?如果你不想失去她,最好什么都别干。”

他感到高登误会了他。他找高登不是聆听劝告,而是寻找更周全的办法。他需要穷尽一切可能探查女人。他在隐秘的探查中获得了难以言说的快感。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是我,只会好好享受当下。”高登一口回绝。

“黔驴技穷。”他埋汰道。

“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吧。”

“你能确定那个女人不是你臆想出来的?”

“你说什么?”

“从逻辑上讲,更合理的解释是,那个女人并不存在。”

他怔了一怔。

“不过,我想你可以借助警方的力量。”

“他们说了,这是私家侦探的事,管不了。”

“我是说既然警方怀疑你和刘雪的失踪有关,一定会调查你,那么,就必然会查到那个女人。”

“我不以为警方在怀疑我。”

“这恰恰证明他们在暗中监控你。这几天不要手淫。”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极富戏剧性的画面:他在跟踪女人,而警方在跟踪他。他倚在窗前,寻找着那双监控的眼睛。“金色年华”闪烁的霓虹灯光提醒他,还有另一双眼睛对准了女人。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随时回来一趟。”

“不必了。”这回是他一口回绝。

次日一早,他就走进公安局刑侦大队。他从办公室门口的标示牌艰难地认出当日来访的警察。他们还没有来上班。他蹲坐在门口,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警察。他疑惑他们打量他的目光就像是在打量一个犯人。他仿佛看到自己接受审讯的情形。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当日来访的警察。他感到,作为本案的重要嫌疑人,他已经多次出现在公安侦查会议的投影上,而女人也已经被剖析得一清二楚。投影仪上跳出女人的照片。女人的目光一如他最初看到的那样带着淡淡的忧愁。一个警察指着女人问:

“你还想隐瞒?这个女人,你比我们更清楚吧?”

“我正想请你们告诉我,她是谁。”

他想象着自己的回答,从容,淡定,不失谦逊。事实上,即使蹲坐在门口,他也难掩内心一份得意了。这时,他看到一个当日来访的警察匆匆赶来。警察只是在开门的瞬间瞟了他一眼。

“报案去派出所。”

他跟了进去,以立定的姿势让警察看清楚自己。

“是你,有什么事?”

“你们还需要我配合调查吧?”

“不用了吧。”警察愣了一下,将案头的一叠文稿塞进公文包。

“这样就好了?你们调取过我楼下的监控了吗?”

“看那个干什么?”警察提起公文包往外走。

“比如,看看我和什么人有接触。现在和我接触的人也是可疑的。”他提醒道。

“哦,你不知道那个女孩已经联系上了?”警察恍然大悟。

“刘雪找到了?”

“现在科技发达,找个活人不难。”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不是她妈胡搅蛮缠,我们根本不会去你的住所。”

“她去哪了?”他木讷地停在原地。

“很多地方吧。我要出去办案了。”警察走到门口。

“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怎么联系她?”

“抱歉,这涉及隐私。”

他对警察的漠视感到愤怒。他试图声明她仍是他的女朋友。他跟着警察走出过道,走下楼梯,走向大院,直至看着对方钻入一辆警车。他在公安局大院里踅了几步,之后踱到大楼的边角掏出手机。他翻找着提示刘雪开机的短信,在未接来电里搜寻刘雪的名字。他盯着手机屏幕,等待它在多日之后自动跳出“刘雪”。一切落空之后,他心烦意乱,把手机砸向围墙下的红叶石楠。手机被夹在石楠丛中。他瞄了瞄不远处的门卫,偷偷捡回手机,仓皇离去。

他在经过单位的门口时没有停步。他将全身气力集中于脚板,继续朝刘雪的家阔步前进。一个个行人如同一撮撮杂草被抛诸脑后,他感到自己正在攀登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之后,他坐上一辆出租车。

他将手机时钟设定在半小时计时模式。时间的流动因此获得了某种明确的指向:半小时后,他与刘雪的一切将归于零。他看着计时器上的时间。最后二十二分钟,他走出出租车;最后二十分钟,他走进刘雪家小区大门;最后十八分钟,他步入刘雪居住的楼层;最后十六分钟,他走出电梯,站在刘雪家门口。他把手机揣进裤袋,揿了揿门铃。

门在开至三十厘米左右的宽度时停住了。

“你来干什么?”

“阿姨,我要和刘雪谈谈。”

刘雪的母亲愣了一下。愣了三秒,甚至超过三秒。他不希望刘雪的母亲占用计时时间。他感觉得到裤袋里秒钟的变化。他的目光越过刘雪的母亲。在察觉对方关门的意图时迅捷地伸出手去,随即惨叫了一声。他的前臂被卡住了,缩回来的时候,留下了一道淤血。门关上了。他没有去处理伤口,而是避开猫眼坐了下来。他没有想到刘雪的母亲很快又开了门。这一回,他受伤的右手把门掰住了。他站起来,推开刘雪的母亲,迈了进去。

“刘雪。”

没有人回应。他像当日来访的警察一样打探着各个房间。他找到了刘雪的闺房。他第一次走进了刘雪的闺房。刘雪的闺房显得特别安静。一阵风吹过来,吹动了窗帘的薄纱。他看到刘雪闺房的一面墙上贴满了照片。他看到了各个时期的刘雪,孩提的刘雪,少年的刘雪,大学的刘雪,以及工作后的刘雪。他也看到了点缀在刘雪中间的自己。他倒退两步,摸到身后的一把椅子坐下来,真切地感受着各个时期刘雪的变化。这时,他听到刘雪母亲的声音:

“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一点都不满意。他听到裤袋里响起的铃声。计时器的铃声在一切尚未归零的时候就响了起来。

“你给我出去,不然我报警了!”

他站在“金色年华”的门口观察着自己的住所。他决定如果没有灯光,就不回到自己的住所。他没有回到自己的住所。他在街巷里游蕩着。现在他明白了,一直以来他熟悉的只是街巷的方位,而不是街巷的内容。一片银杏叶子被风托举着缓缓飘落。他追索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片落叶。他感到它就像一只飞舞的金色蝴蝶。然后他想道,对于一片落叶而言,它是该抱怨背弃它的枝干,还是该埋汰阴霾的空气,抑或只是迁怒于凌厉的西风?他拾起那片落叶。显然,它现在的样子比夏天更加动人。

他坐上一辆出租车,向当年的校园驶去。

他没有从校园的正大门步入。当他一只脚跨上围墙,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多年前。他从围墙一跃而下,几乎惊扰到小树林里一对卿卿我我的情侣。他恶作剧似的吹了个口哨,扬长而去。他感到有一双或两双眼睛在前方招引着他。他从眼睛里看到了忧愁,也看到了清澈,这不禁让他晕眩。他甩了甩脑袋,颈椎椎间盘随之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左脑和右脑在脑壳的缝隙间摇晃。他在一阵更为强烈的晕眩中清醒过来。现在,他回到了校园正大门的位置。他需要冷静地分析一下,那日女人从顺风车出来之后,从他的视线消失之前,经过了哪些路段,折进了哪个方向。

他走在当日女人走过的路上,连脚步移动的频率也竭力与想象中的一致。他在路的尽头自信地左转,及时避让迎面而来的几个滑板青年,顺水推舟似的走进一座教学楼。他在走廊的窗外看着晚自习的学生。教室里依旧坐满了女生,只有零星的几个男生紧挨着女生坐着。他看到一个女生愠怒地拍了一下同桌的男生的手,男生扭头窃笑时恰好撞上他的目光。他继续朝前走去,从下一个出口离开教学楼。脚步不知不觉变得漫无目的。当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男生宿舍的楼下时,校园的灯火熄灭了。

他回到与滑板青年相遇的路段,探求女人行进的另一种可能。这一次他选择直行,然后在行政楼停下来。他打开手机电筒,观看楼下一排长长的宣传栏。宣传栏里的照片整齐地排列着。他看到几张熟悉的老面孔淹没在血红色的背景里。他耐心的寻找渐渐被不安取代了。他实在难以想象女人竟会与如此沉闷的世俗联系在一起。和女人有关的,应该是全烫小螺旋卷发,色彩斑斓的衣服,柔软的身体,以及眼神里淡淡的忧愁的光。

“如果你不想失去她,最好什么都别干。”

但是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照片。他仍然试图从血红色背景里发现女人,直至走到宣传栏的尽头。他怀着庆幸抑或失落的心情望向从行政楼透出来的灯光。在所有的灯光中,会不会有一缕因为女人亮起的灯光?他在行政楼下踟蹰良久。一缕灯光熄灭了。他躲在一棵大树后,满怀期待从行政楼里传来高跟靴的橐橐声。他等到的只是两双皮鞋和一双布鞋的踏地声。布鞋的主人兀地转头看向露出半截身子的他,叫了一声:

“谁?”

他弯下腰,系了系鞋带,以示回应。

夜深了,他坐上一辆出租车返回公寓。当他从出租车晃荡地走出来时,他没有想到会看到从自己住所发出的灯光。他立刻做出奔跑的架势,接着又改变主意。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是直线,他决定直接从墙壁攀援而上。他站在女人曾经站立的地方呼喊她的名字。他似乎还没有叫唤过女人告知的那个名字。

“戴安娜!”

他穿过马路,跃上小车,挺立在车背上继续呼喊。他看到女人打开窗户,目光自然地探向“金色年华”的门口。当她发现他就站在眼皮底下时吓了一跳。

“把绳子扔下来给我。”

“你没带钥匙吗?”

他抓住女人甩过来的绳子,双腿蹭着墙壁缓缓上行。他感到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温暖。他攀上窗台一把抱住女人。女人一个踉跄,和他一起倾倒在地板上。两人咯咯地笑起来。

“你疯啦?”

“我想你了。”

“嗯,那又怎样呢?”

“你想我吗?”

他不依不饶地问。女人狡黠地一笑,一只手插进他的裤兜,攥住一串钥匙。

“说吧,这么晚了,去哪了?”

“去大学转了几圈。”

“去怀旧了?

“不,去找你。”

女人“切”了一声,推开覆盖着她的身体。两人仰躺在地板上,对着天花板。

“得了吧,你怎么可能在那里找到我呢?你应该待在房间里。”

他想他总有一天会在那里遇到她,在遇到她的那一刻,他就会告诉她他爱她。但是此刻他说不出口。他感到这座房子已经成为他表达爱的障碍。他起身,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抔抔水冲洗脸庞。然后,他站到抽水马桶前。一股酝酿已久的尿液在落向大半根女士烟后迅速避开。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拾起烟头看个究竟的冲动。他没有见过女人抽烟。

“你是不是忘记冲水了。”他没有直说他看到了烟头。

“我没上过厕所啊。”

他呆望着被水和尿浸湿的大半根女士烟。他清醒地意识到,刘雪来过这里。刘雪没有把烟掐灭在书桌的烟灰缸上而是撒落在抽水马桶里。他从卫生间出来,目光瞥向门口,仿佛看到刘雪推门而入的情形。刘雪低着头,一只手抓着门框,一只手推着靴筒,她在脱掉第一只靴子后,发现地上拖鞋的颜色变了。刘雪没有换上拖鞋,而是重新穿回靴子。她的步伐十分缓慢。她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打量着房间,在看到空荡荡的相框时浮起了一丝欣慰。刘雪也许还会习惯性地靠在床头,习惯性地拾起床头柜上的化妆镜。但是,刘雪会是什么时候想到抽烟?是看到阳台上晾着的衣物,衣柜里色彩斑斓的衣服,卫生间里变色的牙刷和毛巾,还是发现女人也在房间之后?是女人还是刘雪先来到他的住所?

女人躺在床上。女人就这样在床上安静地看着他。女人嘴角的微笑证明,她已经洞穿了一切。是的,女人见过刘雪。不久之前,她们就在这个房间里漠然对坐,或者交谈。刘雪就是在这时点上一根烟的。升腾的烟雾提醒她有失礼仪,或者她本就想回避一下,于是她走进卫生间,把大半根烟撒落在抽水马桶里。她没有按下冲水按钮就走了。如果她重新坐下来,也许走掉的就不是她。他可以想象,两人都会将对方视为更适合留下来的人。

他带着一连串疑问走向女人。他仍然在寻找刘雪来过的证据。他按照刘雪习惯的方式靠在床头,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化妆镜。他没有够到化妆镜。刘雪留在房间的唯一的信物也不见了。

“镜子呢?”他问。

“刘雪拿走了。”她说。

“刘雪来过?”他问。

“是啊。”她说。

“怎么不告诉我?”他问。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啊。”她说。

“你们聊什么了吧?”他问。

“没聊什么。”她说。

女人诡谲地笑起来。他对她幸灾乐祸的样子感到愤懑。

“生气啦?”她问。

“没有。”他说。

“就不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她问。

“不是说没聊什么吗?”他反问。

“是真没聊什么。”她说,“我本来想澄清一下,但还没说什么,刘雪就走了。”

她告诉他当时她正躺在床上。是打火机的点火声让她睁开眼睛。她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坐在沙发上。她的第一反应是,拾起床头柜上的化妆镜,擦一擦昏沉沉的脸,梳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的举动惊扰到了沙发上的女人。陌生女人走过来,夺走了她手中的镜子。“这是我的。”陌生女人呵斥道。陌生女人在刹那间完成了进出洗手间的动作,径直朝房门走去,接着,“砰”的一声摔上门。

“她的眼睛特别清澈,真勾人。”

女人在讲述的时候始终面带微笑,仿佛那不是来自本人的经历。他“哦”了一声。他曾经想追问女人需要澄清什么。现在他觉得没有必要了。他在沉默中酝酿着该如何与女人交缠在一起。他以比以往更加猛烈的方式扑向女人的身体。女人既谈不上反抗,也绝没有迎合,这使他第一次察觉她对他的接纳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意味。

在深秋的夜里,“金色年华”的霓虹灯光正在闪烁,一个挑着馄饨担的老人正在敲梆,许多片落叶正在随风打转,远方的一排排海浪正在推搡着一堆白色泡沫。他感到即使两个人如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也改变不了互不相干的本质。

戴安娜闪蝶重新回到墙上。

他站在床头,右手隔着相框玻璃触摸着蝶翅上细微的鳞片,仿佛触摸着一段遥远的记忆。他明白,女人走了。女人留在这座房子的印记,只剩下几根脱落的头发,一些不易觉察的指纹,以及残存在空气中的气味。他缩紧鼻孔深吸了一口气。他仿佛仍可以体味从女人身体散落的芬芳。他不知道女人究竟何时将戴安娜闪蝶重新挂到墙上。傍晚孱弱的阳光隔着窗玻璃透进来。他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得密实,拉上窗帘,以让女人的气味在房间停留更久的时间。除此之外,他无能为力。

他躺在床上,回想着与女人的最后一次缠绵和最后一段对话。昨天夜晚,他几乎是绝望地抵达身体的高潮。两人无声地仰躺了一会儿。之后,他去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他发现女人正在看一本书。女人的左手抓着书口从下而上弹翻着书页,与其说是在看书,倒不如说是在等他出来。

“安娜。”他轻唤了一声,温柔得未免做作。淋浴后的清醒使情感的诉求转变为一种近乎技术的操作。女人噗嗤一笑,抓着书口的左手不动了。他捕捉到女人在噗嗤一笑之前,有过极为短暂的愣忡。

“别这样叫我,怪怪的。”女人抓着书口的左手又从下而上弹翻起书页。

“怪吗?安娜,那你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毛病。你这不是在叫我么?”

“我一直希望我们之间可以更坦诚一些。”他面露微笑,渐渐靠近的目光带着夜猫似的锐利。

女人抓着书口的左手又不动了。她抬起头,直视着他。

“朱安,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我们都已经足够坦诚了。你不觉得吗?”

“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来到我这里,你是谁,你除我之外的世界是什么?”

他握紧她的手,以让对方的存在显得更加真实。技术仍然在发挥着作用,他的目光从温柔转换成锐利又转换成乞怜。他固执地想要改变一个事实,他不再置身于女人的生活之外,女人也不再置身于他的生活之外。但是女人挣开他的手,合上书,抿嘴一笑。

“怎么说呢,朱安,我们不应该损害我们之间的默契。你就不能像你想象的那样洒脱一点吗?”

女人躺了下去。他跟着也躺了下去。他在伸手熄灯时顺势背对着女人侧睡。女人侧身贴上他的背,一只手从他的腰间滑向肚腩。他一动不动,也许在等待着女人手指的撩拨。他只等到女人的手指自然地垂落在褥子上。他犹豫地抓住女人的手,摊开手掌,一根手指在掌心一笔一画地写字。他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帮她合上手掌。他感到自己作出了最后的努力。他翻过身子。但是女人没有任何回应。女人也许睡着了,鼻息发出均匀的呼呼声。在漆黑的夜里,女人睡得如此安详,仿佛本身就是一个梦境。

他难以接受他与女人竟会以一个梦境结束。在接下去的几天里,他几乎是以数理运算的方式推演他与女人的诸种可能。他统计出了女人到来的次数,两人相处的时间,走过的路程,及至各次交谈的内容,各个高潮时刻的不同表现形态。他总结出了女人来去的规律,情感波动的曲线。种种乐观指向使他几乎摒弃了女人离去的事实。直到高登风尘仆仆地赶来,拉开窗帘,让久违的阳光进入他的房間。

高登真的回来了。现在,高登就坐在阳光的背面。看得出来,他对床上只有一个隆起的被窝有些失望。

“那个女人呢?”

“走了。”

“先给我看看照片吧。”

“我没有。”

“偷拍的也没有?”

“没有。”

他从床头柜上拾起一叠稿纸,将所有推演的记录递到高登手中。高登潦草地翻阅着,稿纸发出连续的刷刷声。他在刷刷声中又重温了一遍与女人相处的许多个美妙瞬间。

“我说兄弟,你真的确定,那个女人不是你臆想出来的?”高登掂量着稿纸说。

他掀开被褥,让高登看到那一摊渗开的墨渍,像是在展示一件十分重要的证据。

“这只能说明,你还在用钢笔写作,这本身就不太正常。”

“我们爬过山,很多人都看到了。”

“没有与任何人有过交集吧?”

“我亲眼看见她走进了大学校园。”

“为什么你不是去追忆和刘雪在一起的时光呢?”

“刘雪也见过她。她就是因为刘雪才离开的。”

“刘雪见过她?你向刘雪证实过?你见过刘雪了?”

他被高登一连串的疑问镇住了。他发现,即使删除与女人有关的一切,他的生活仍然是成立的。

“她也从来没有引荐过朋友跟你认识吧?”

“我也没有引荐什么朋友和她认识。”

“那是你没有朋友。现在的情况是,你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手机、微信,不知道她的住址、单位,也不知道她的朋友,对不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在臆想的世界里,这些都不重要。”

他低下头,无话可说。这时,他瞥见枕边的一根棕色卷发。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它,将它举到半空,任由它飘落到他的手心。卷发的存在带给他一丝欣慰。他抬眼看到高登正在探查他的房间。面对缺失了女性用品的房间,高登也许会加深对他的误解。

“你把刘雪的东西都给扔了?”

“不,放在楼下保安室。”

“你该把它们取回来。”高登说,“兄弟,刘雪才是值得你珍惜的女人。”

高登依偎在窗前,从裤袋里取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他点上烟,将嘴里的烟雾以圆圈的方式吐向对面的“金色年华”,那个几年前他经常出没的地方。

“说实话,我现在还会时常想起文娟。记得那年文娟第一次约我,就是站在‘金色年华的对面。她站了好久,就看着我房间里的灯光——你还记得我前妻吗?”

“我没见过她。”

“我们最好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每次来到这里,我好像都会看见文娟,都会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把她带回到这里来,哪怕只是聊一会儿天。我劝你还是珍惜刘雪,只要她没有拿走她的东西,就还有留住她的希望。”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都陷入对过去的追忆中。一股风掀动了一下窗帘。“金色年华”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喇叭声。他在嘈杂的喇叭声中听到了轻缓的敲门声。接着,他感到有一把钥匙插进锁芯,在锁芯里转动。钥匙在锁芯里转了一下就停住了。钥匙似乎从锁芯抽了出来。在抽出来之后,钥匙突然又猛烈地戳进了锁芯,在锁芯里迅速地转动。门锁开了。但开门的人没有推开门板。

“是刘雪回来了?”高登问道。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在希冀另一个女人回来。

他没有回答。他想象着自己冲向房门,甩开门把,一把抱住站在门后的那个人,不管是谁。可是他没有。他和高登一样,只是瞥向房门。他揣测着,接下去从门外探进来的,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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