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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至高:天地皆皇。(皇权至上天经地义)

天皇皇 地皇皇

文/丁丁

“嘘,别说话啊!”初中同学李浩明说。

“卓儿,你往那儿看!”他指给我,还有建辉、小辉。

那时候,我们刚上初一,自然还小,世上还有许多新奇好玩的事情,

当然,也包括眼前这件恐怖的事情。

我们四个人走在漆黑的夜、漆黑的小胡同里,周围一片死静,连母鸡在树上挪动一下双脚的声音都听得格外清楚,

还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闻见他嘴里喷出的一股洋葱头的味道。

我们都停下脚步,向前方细看。

深夜十一点的小时候的村庄,宛如混沌未开之前的暗黑世界,虽孕育着生命,却只有静和黑。

恐怕只有我们的眼眸在黑夜里闪光吧!我们把眼睛使劲睁圆,仍然没有看出个子丑寅卯来。

“啊?你们怎么看不到?”他紧张起来,声音也有些瘆人,“看那里,往上看!”

他指给我们。

前面的路被村支部的北屋横着截断了。这是一条死胡同。

往上,是略微青亮的天空,似乎什么也没有,又似乎被一切充满。

“对,”他轻轻地说,静悄悄、神秘秘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中,轻轻地触碰着每个人的耳垂尖,

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一股凉意窜上了后脊梁骨,沿着脖颈冲上了头发稍。

“你看,它就坐在北屋房顶上,那腿那么粗,从房顶一直垂到地上,两条腿中间,像黑洞洞的门洞;往上看,看到了吗?看它锋利的爪子,看,往上看,啊!”

李浩明尖叫起来,“青面獠牙!啊!跑吧,魔来了!”

他的声音由低渐高,由缓入急,突然大叫起来,扭身就跑。

我们顺着他的指点,似乎由模糊至有形,也看到一个巨大、黑乎乎的唤作“魔”的东西坐在北屋房顶上。

我们被他的“啊!”吓飞了三魂,惊走了六魄,汗毛乍起,脊背发凉,也跟着他撒丫子跑起来。

于是,深静漆黑的夜里,传来几个孩子吱哇乱叫和咚咚咚的跑动声。

被吵醒的老妇人翻个身,嘟嘟囔囔,“谁家孩子,这是,深更半夜地不睡觉。”

那时候,我们却偏偏喜欢这样的紧张和刺激,愿意探听,甚至相信这样的鬼怪故事。

似乎每个大人,甚或每个孩子都能讲出一两个言之凿凿、“亲眼所见”的诡异事件来。

这些故事吓得我有些不敢走夜路。

夜里浇地的时候,不敢靠近田地中间的坟头,唯恐从坟的那边转出一个白头发老婆儿来;

甚至也不敢去家庙院子里牵回我家的牲口了。

“怕什么?”不信鬼神、倔强火爆的爹说,“那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呢,这世上哪有鬼?!”

话是这么说,可在晚上一走近家庙的院子,我就头皮发麻,脚底下发轻,如踩着棉花一般,僵直着身子,不敢多走一步,不敢多看一眼。

其晕乎乎的状态和魂不守舍的样子大概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哆哆嗦嗦,束“爪”就擒。

家庙是我们李姓的公产,在我家后邻的后邻,宛如一排房的人家,但有院子没有围墙,只有坐北朝南六间北屋。

平时周围人家往这里堆放杂物,东西穿行。只有到了春节才由轮值的会手把院子打扫干净,打开北屋,请出家谱和祖先画像来挂在墙上。

合族的人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六都来上供奉香,算是把故去的亲人们都请回来过个团圆年。

然而,就算是爷爷奶奶们吧,自家人,但毕竟是鬼,总免不了有些传说。

传说起源于正铎大伯,从正方大伯口里传出来。

正铎大伯家住在家庙西邻,有一天晚上,他也是去家庙院子里牵回吃草的牲口。

他家养的是一头黑骡子,他却看见还有一只雪白的羊正和骡子一起吃草。他家的骡子拴在半人高的一块石碑上。

石碑从哪里来,上面刻着什么字,都无人知晓,反正它一直靠在家庙的院子里,被人们尽情地利用。

草都是辛辛苦苦从地里割回来的,自然不愿意让别人的牲口吃。

正铎大伯就拿起根树枝抽打那只羊。那雪白的羊滋溜一下,扭头跑掉,转眼就不见了。

正铎大伯在心里嘀咕:“这附近不记得谁家里喂着羊呢,也不拴根绳子。”

那时候,牲口宝贵,连一只猫也都得用绳子拴起来,防止走失,或被人偷去。所以,正铎大伯觉得有些奇怪。

第二天后晌下地回来,又割了鲜草,又把骡子拴在石头上喂着。

等他吃罢晚饭,歇够了夏凉,往家庙院子里牵回牲口的时候,又看见那只雪白的羊在和骡子吃草。

“管你是谁家的,我先捉住你再说。”贪图便宜、心眼多、小个子的正铎大伯说。

他这次悄悄地,用骡子高大的身体挡着自己往前摸索过去。

可是他刚一现身,那只羊连叫也不叫一声,一挫身,又扭头跑了。

六间房,东西院子总有三四十米长,却转眼就不见了。

“这可是怪事了。”正铎大伯第二天把这事说给正方大伯听。

“没有,咱这片绝对没有喂羊的。莫非是别的队里的?”大嗓门,高个子长脸的正方大伯说。

“甭管哪的?它也不能跑那么快呀!今晚你来我家,帮我捉住它,请你喝酒!”素来小气的正铎大伯发了狠。

他依旧从西头悄悄进来,要正方大伯把住院子的东头,协助他捉住这只羊。

夜晚如期而至,云中有月隐身。

那只羊果然又来了,正铎大伯一现身,那只羊却一扭身,快得像一只利箭,轻得像一缕细烟儿,眨眼就不见了。

“哎,哎,我看见了!”正方大伯说,“它进北屋了。”

北屋是锁着的,下面有高门槛,上面是对木门,虽然有缝儿,却只能伸过手去;

墙上有窗,虽然残破无纸,窗格却基本完好,况且距离地面还有三尺高呢。也不可能从这里进去。

“不可能,这,它哪能进得去?!”正铎大伯说。

“我看见了,清楚很,它朝着北屋一跑,就看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进去的!”正方大伯梗着脖子说。

“我拿钥匙去。”正铎大伯说。他家距离家庙近,所以多年来代管着钥匙。

他在前面开门,正方大伯在后面疑疑思思,逡巡不前。

昏暗不明的月光从残破的窗子外照进来,更显得背光处的黑暗与神秘。

正铎大伯打开手电筒,向北墙上下意识地照了一下。

什么也没有。

家庙北屋东西各一小房间,中间占去四间房。

东半块墙上是画像,从祖先一辈往下四五代的爷爷奶奶们,一双一对地坐着,合着手,微笑着,慈祥、雍容,却透着某种阴森;

再往下,则是两三排排列整齐的牌位,都写着名字;

最下部是民国风格的豪宅,门前有骑马的,有坐轿的,有抬着礼品步行的。

人们都戴着礼帽,穿着青衫。

而西半块墙上也有一副画布,是家谱。

十分之七八的下部是表格,上面填写的都是死去的人们的名字。祖生几子,子又生几子,自上而下,根系蔓延,写得清清楚楚。

我的名字待我死后也要上墙的,都留好了位置。

而在这些人名列表上面也有一幅画,横长,是清明祭扫的情景:

远处是一座小树林,车马隐约;近处有几座坟茔,有三三两两上坟的人。

有个女人跪在坟前哭,旁边还有个人在安慰她。而在坟里面,还画了一个赤红、蜷曲如婴儿姿势的死人。

我小时候端着饺子和香纸去上供的时候,常不敢抬头往上看,总有些阴森可怖的感觉。

现在,这两幅画布都被收起来,锁在东边里屋的柜子里,只有到春节的时候才挂出来。

正铎大伯用手电筒扫了扫这个大房间,除了一些近邻人家堆放的旧物和族中公物用具之外,一无所获。

“看,我说没有吧。”正方大伯在门口抖着声音说。

“是不是跑里屋了?”这个见过许多生死,不信鬼神的小个子正铎大伯说。

“正铎,正铎!”正方大伯叫他,“你可行行好,快出来吧!”

“我看看有呗。”正铎大伯说。说着,他径直走过去,掀开半截帘子就进了没有窗子更加漆黑的东里屋。

“咦——”

正方大伯听见正铎在里面发出奇怪的疑问声。

“谁把家谱给拿出来了?”

“正铎,正铎,你快点放回去。”在外面门口的正方大伯说,“我可回家啊,还得给俺娘捏腿哩!”

“你慌什么?”正方大伯听见正铎在里屋说,“让老祖宗都跟你回去,住你家,你给爷爷奶奶们捏腿吧!”

正方大伯听了,心里更惧怕不已,哆嗦着说了一句“我走啦!”撒腿就“走”起来。

他走得很恍惚。

月亮不甚明亮,让人觉得被什么东西给蒙了眼,看一切物什都在蠢蠢欲动。

无形的变成了有形的,有形的又在变形中。

他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似的,在他的脖子后面吹气,吹得他头皮发麻,汗毛皆乍,从脊背到尾巴骨发凉,浑身发冷,心内打颤。

因为此刻,这位憨厚、板直,身量魁梧却胆小的正方大伯突然想起来,

在那卷莫名其妙跑出柜子的家谱上面,在女人哭泣的坟上,有一方墓碑,

而墓碑旁边,正有一只雪白的羊在吃草!

后来呢?后来好长时间正方大伯都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再说起的时候,正方大伯是这样开头的:

“那一年,正铎家里喂着一头驴……”

他正要讲下去的时候,正铎大伯却打断他:“俺家里什么时候喂过驴啊?”

“看你这,”正方大伯说,“怎么不是驴?你别抬杠,这事我记得准。你夜里去家庙牵驴,看见一只雪白的羊……”

“我都不记得呢。”正铎大伯说。

“在你身上发生的事,你都忘了,你!”正方大伯就继续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讲下去!

可是,等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是下面的版本了:

那只白羊天天和驴抢草吃,后来,正铎捏了一柄粪叉,躲在牲口后面,看那羊又来了,估摸准了位置,

他一闪身,直接把粪叉投掷出去,眼睁睁看着钢叉刺中了白羊,却听见“叮”地一声响,溅起一串火星,似乎是扎在了石碑上。

第二天天亮了仔细去看,那拴牲口的墓碑上,果然有一处新划痕,——还有几滴血迹。

后来呢?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见过白羊了。

但那石碑是一直靠在南墙下的。

我去牵牲口的时候,或者从院子里穿过去叫正铎大伯来家喝酒的时候,都战战兢兢。

越是怕越是寻找那石头的所在,常能看见它隐没于杂物中的白色躯体,耳边似乎听到了咩咩的羊叫声。

这石头后来被正铎大伯搬到家里,用来砌了猪圈。

因为猪总是用它的鼻子拱土,破坏猪圈,所以用这块石头挡在了猪拱坏的地方。

正铎大伯的儿子,我的峰哥,自然是知道羊和石头的故事的。

他比我高两个年级,常指着石头上面斑斑点点的黑色痕迹说,看到没有,这就是流的那血。

石头原来是一只神兽,被刺伤了,变成了石头,只有晚上才现出原形去找草吃。来,快点给它磕头。

我和几个小孩就听峰哥的话,给它磕头,还上香。

上完了香,一起背着娘给缝制的书包,任它拍打着屁股,一颠一颠地跑着上学去了。

可在上学的路上,我们又发现了一张神秘的“咒语”,贴在村边的树上,或者路口的墙角上,后来在电线杆子上也见过。写的是: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黄色的纸,黑色的墨迹。一定是被人在深夜里贴出来的,原来,它竟有神奇的功效,

只要我们反复地读几遍,就能让夜里哭闹不能眠的孩子安安稳稳地睡觉,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这是个有点神秘,又略带一丝恐慌的咒语。

可是,每次见了,我们都要赶上去,读几遍,读几遍。

在这些神秘的密码里,到底隐藏和潜伏了这个民族多少骨子里的恐慌和不安呵。

这不安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代代相传,演变成种种莫名其妙的风俗和传统。

人们因为惧怕而生敬畏,因为弱小而祈求保佑。

或许奶奶没有给我贴过类似的“咒语”吧——我到现在都没有甜美的睡眠,但我深深地记着另外一件事,知道奶奶如何地珍贵我。

她怕我养不大,——那时候孩子常常中途夭折——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带走,就带我去烧香念佛的行好人家去。

那位有修行的老人看了,说我是某个菩萨座下“小跑童”转世,和一位星宿是把兄弟,怕不能在世上太长久。

不管什么原因,我奶奶所怕的是“不长久”,慌忙磕头许愿,从那行好人家请回“小跑童”来,供奉在条几(高腿,仅有一拃多宽,却足有二三米长的窄桌几。放在神像下面,放香炉纸烛用的)下面。

逢年过节的时候,奶奶给家宅六神烧香上供,我跟着一起磕头。

奶奶告诉我,这个是关公,这个是宅神,而条几下面,方桌西面圈椅的后面就是我那个前世“小跑童”。

没有画像,没有佛龛,只摆放着一个用硬纸片糊成的香篓儿。

我喜欢这“小跑童”的名称,一位神仙和自己如此亲近,这让我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我也跟着跪下去,看香纸在火焰中快乐、安详地舞蹈,感受到被护佑的安稳和幸福。

让我更“长久”的另一个办法,就是“锁”住我的灵魂,不被召回天上去。

锁住我灵魂的“锁”需要每年去那行好人家里求来。

适逢他们过节打醮的时候,远近的信男善女都带着纸、香和点心来了,

一屋子的老婆儿在香雾缭绕里锣磬齐鸣,一边敲敲打打,一边哼哼唧唧地唱经。

正墙上张挂着各路仙佛的画像,自上而下,分层排列,法相威严而又慈祥,都在云端里享受这些凡人的供奉。

我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也不在乎。

我只按照吩咐跪下去,一个老妇人让我双手撑起一个荆条编的簸箕,顶在头上。

她拿起一把笤帚在我的胸前和后背扫来扫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为我扫掉一切黑暗和肮脏的东西,保佑我健健康康地成长。

等她念完了,就从香炉下摘起一条黑绳穿起,用黄纸剪成,由一个个“铜钱”连缀而成的“链锁”,套在我的脖子上。

我抓起一个油炸果子,站起身来就向院外跑去。那老妇人把手里的笤帚慌慌地朝着我的身后一扔!

那意思很明了,我“偷了”果子就跑,她用笤帚疙瘩就“打”。

这都是预先告诉我很多遍的程序,每年也都要这样演一次。很好玩,很过瘾。

我快速地跑到过道的大门后,狼吞虎咽地把果子吃掉了。

那把摘回来的“锁”被奶奶放在关公的香篓前,一同享受香纸的供奉。

这仪式每年一次,都由我的奶奶领我去,一直到我12岁,才算是躲过上天的算计,被他们遗忘在人间了;

也或者是我的心神已经足够强大,他们再不能把我的灵魂夺走。

这才最后一次去那行好人家,拿最隆重的一次礼物和香纸,解开那把锁住、护佑我灵魂12年生长的“锁”,从此可以放心地成长了。

而在我12岁那一年,奶奶多日医治无效,也舍我而去,化作一颗星星,

在天上无限温情地看着我四处求学,渐渐长大,逐渐坚强。

我在人世里历经挫折和磨难,经受各种妖魔的蛊惑和啮食,随着环境变换各种嘴脸的样子,恐怕奶奶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的吧。

人,越长大越孤单。走过的路越来越长,见过的生死离别越来越多,感情也就越来越麻木。

小时候,未来是一片迷茫,似乎神秘未知,却充满变数和希望,让人无限期待。

而现在,未来可一眼洞穿,一切都会如期而至,几无变化可言。

我终于明白鬼神一切皆无,只有苍白的白天和一切都无聊的黑夜。

神秘既然消失,庸俗便表露无遗;

许多寄托和最后的愿望也都不再心存侥幸,这世界再没有新奇和好玩的事情,也再没有天上的神灵相护。

当我看《千与千寻》,看见千寻在遍地神明的世界里迷失自己,努力找回自己的时候,

看见那只命中相守的小白龙驮着她在青天里飞舞的时候,我同千寻一起泪如雨飞。

我无助,空虚,灵魂和身体一起瘫痪、重启,在茫茫的人世里恍然若失,一片空白。

——永别了,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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