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诗集批判（诗刊在线阅读免费）
过度追逐词语陌生化，会影响诗歌的抒情性
里尔克在《给年轻人的十封信》中曾写到，写作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若是对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里尔克这番话的意思是说，诗歌是埋藏在诗人内心深处的一种生命体验，而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词语陌生化，除了向内挖掘没有别的法子。但青年诗人刘旭阳《众多……》这组诗歌，生命体验所占的比重明显不足，更多的还是建立在语言陌生化修辞层面，几乎每首诗整体的建构模式都是感觉+修辞+思辨，这便犯了感觉（直觉）入诗的大忌。感觉和直觉都是写作者一刹那的瞬间感受，它有时是反逻辑反理性的，在感觉或直觉上过度修辞，等于给它穿衣服，反而破坏了感觉或直觉的纯粹性，而再在此基础上思辨，便造成了画饼充饥的伪叙述，因为感觉或直觉是不讲“道理”的，不能成为理性的有效“证据”。比如《呼吸我的……》这首诗，你前面部分的几个刹那直觉，能成为尾句“所有的事物都拥有巨大/而炽烈的谜底”这句思辨的证据吗？很显然它仍然是孤立的。因此，从思想内容和整体架构来批评这组诗歌意义是不大的，我更愿意从诗歌基础知识启蒙角度点拨一下，以便让这篇短评成为一块砖头，让作者踏着它走向更高更远。
语言准确度不够，词不达意。
什么是语言的准确度？简单说就是一句话的具体程度，诗歌语言越是具体便愈是接近语言的真相——精确，比如，“一头羊”比“羊”具体，“一头山羊”又比“一头羊”具体，“一头黑色山羊”又比“一头山羊”更具体了。具体是构成现代诗语言质感和肌理的基础，但遗憾的是，这组诗歌有些句子不用说具体精确，连基本的准确都很难达到，比如，“房子坐落的夜晚（《呼吸我的……》）”，“房子坐落的夜晚”怎么讲？很显然他把“坐落”和“落成”弄成一个词了。再比如，“众多日子的一天/陈旧的蜜，来蛰我的脸”（《众多……》），什么叫“众多日子的一天”，你不提“众多日子”，读者难道不知道那是过去的一天吗？而“蜜来蛰我的脸”更是不通，蜜蜂和蜜不是一种东西，蜜蜂能蜇人，因为有毒刺，蜜不但不能蛰脸，甚至还能做润泽保护你脸的化妆品。很显然，作者的本意是把“蜜”当作转喻来用，妄图替代“甜蜜日子”，只可惜在此不具有让这个转喻生效的普遍性语境。再比如，“天空深了，把我们远远甩到了后面（《天空深了》）”，“天空深了”怎么讲？这个“深”究竟代表时间还是颜色？要是代表时间，能和“季节深了”有可比性吗？要是代表颜色，又和“把我们远远甩到了后面”有什么关系呢？再比如“很长的事构成雾，像彩虹桥/在我的屋顶上建筑”，“雾”代表的是朦胧、不规则，“桥”代表的是规则、具象，你可以说“像雾构成桥”，不可以说“构成雾像桥”。实际用“很长的事构成彩虹桥”本来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又加了个“雾”，反而画蛇添足，读者又绕进去了。再比如“鹭鸶是一只存在的鸟（《怀念鹭鸶》）”，或许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鹭鸶是一只形而上的鸟，实际是不存在的，结果哲学词语误用反而把意思弄反了。而最乖戾的要数“是风太远吹碎了石头（《鱼鳞洲》）”一句，让我想起某个学院派诗人写的“我镇静如遇到了最难的事情”，我曾打趣他说，“看到这句话，我慌张如遇到了最简单的事”，莫非风要是离得近点，便会把石头吹化了不成？那还要高炉干嘛。诗人毕竟不是街头玩杂耍的，说的话越离谱越引人关注，试想，一个人若对天上掉下一颗头颅漠不关心，反而对树上掉下一片树叶惊慌失措，又怎么理喻呢？！
跳跃是需要章法的，不是风马牛杂交。
诗歌的“跳跃”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时空镜头切换造成的跳跃，比较类似于古诗词中的对仗，虽然具体事物的种类不同，但总体是处在同一个时空环境中，叫“外跳跃”。还有种叫“内跳跃”，虽然事物表面看不出任何联系，但内在却是“款曲暗通”，比较类似于“穿糖葫芦”。但刘旭阳这组诗歌很多跳跃明显太过随机性，比如“我看到落日像峡谷的眼/距离：一条宽阔的河/越来越多的人变成怜悯的话题/这是个问题（《峡谷》）”，很明显，“落日”、“河流”与“越来越多的人变成怜悯的话题/这是个问题”之间，无论外在还是内在，都缺乏必要联系，而且语境也不对，二者分明不像同一首诗中的语言。再如，“无休止的钟声/敲敲，敲敲，敲/收割稻穗的镰刀长了一张/善良的面孔（《敲》）”，毛病和前一首诗相同，看不出来对钟声的修辞和对镰刀的修辞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镰刀莫名其妙的出现，又无疾而终。
形象化不足，语言缺少可感受性。
特朗斯特罗姆说过，诗歌与哲学的区别是“可感受”与“可认识”之间的差异，而诗歌的可感受性来自语言的形象化，但“形象化”不是对抽象词语直接形象化，而是借助可感受的具体事务来代替它发言，只可惜刘旭阳这组诗歌语言的形象化处理太过粗暴，他是直接把抽象词语当意象用了。比如“时光在路上转悠/隆冬的季节透着毛虫的惊讶/它的吃惊让我不安（《太仓行》）”，你想让时间、季节“发言”，要用与时间、季节相关的具体事物，比如动、植物、天气、土壤、河流等等，读者自然知道你是在说季节，否则读者如何感受到“转悠的时间”，“惊讶的季节”？别忘了，它们不是物而是词。再如“总要找到填充物，可以让我/变得这么坚定和牢固。（《怀念鹭鸶》）”,这种用抽象词语直接形容自身的方式，未免有些过于生硬、直接，读者自然也想象不出你“牢固”了会怎么样。
前不久发生的中兴通讯被禁运事件中，有位高管写了篇文章，很是耐人寻味，他说，中国人能把1+7+8+9的算式算得都很准确，但是对1+1=2的最简单算式却算不出来，究其原因，中国诗人太心急了，不愿意老老实实地打地基，缺少走长路、走夜路的决心和毅力。我很希望青年诗人刘旭阳能提前做好走长路、走夜路的准备，扎扎实实打好基本功，不要急于在文字表象上显山露水，那么等待他的将是个值得期待的美好未来。
附作品：
众多……
刘旭阳
1987年生于河南商丘，现居郑州。2011年获第七届北京大学未名诗歌奖，2017年受邀参加第七届十月诗会。
峡谷
我看到落日
像峡谷的眼
距离：一条宽阔的河
越来越多的人变成怜悯的话题
这是个问题，一直以来
关于距离的现实都那么具体
如夜晚的一杯冰啤
峡谷底的人
孤零地在海上漂浮
烟的烟囱里，焰火如此远
承担弯曲的神
而只有词，甘甜
一点都不像是假的
风呼啸而来，带来沟壑
带来饱满如露的玫瑰
怀念鹭鸶
总要找到填充物，可以让我
变得这么坚定和牢固。我记不清了
是第几次在湖边与芦苇构成聆听的姿势
我听不见我，也听不见它
鹭鸶是一只存在的鸟
闪动一贯的羽毛，我在书中见识过
它的表演。一个潮热的下午
石头上的水早蒸干了
仿佛一只喝水的鹭鸶在移动脚步
直到款款地消失云端
我再也找不到，一只试图舞蹈的
挥动着羽毛
在水边被神丢失的微颤
湖面升高，夺取夕照挂上的灯笼
水纹微微起伏
它纤细又韧劲的趾，在水中回旋
还能交付什么，让它变成湖水呼吸的必须？
镜子搅动自身，做出应答
众多……
他们是透明的水晶，孤独而痛苦
——博尔赫斯《傍晚》
众多日子的一天
陈旧的蜜，来蛰我的脸
我不给予我更多，一天中相同的日子
摆在那，吃着晚餐
这看起来并不太糟糕，相比昨日
很多人走散，走进不同日子的瀑布
那里只燃烧着消逝的午休
我写下这短暂的一天，痛苦的水晶
漂浮上来——
黎明的拱顶，神的雕像踱步
一些事物正在消失
天空深了
天空深了，把我们远远甩到了后面
仿佛我们成为了一种多余
这谈不上悲伤或者别的
因为你明白，这夜也已经很深了
仿佛一首诗深入了词语的内部
已看不到写下它的人去了哪里
他把词语抛入事物内部
把事物抛入自己的回响
这动静似乎有些大了，让夜不再安静
不再舒适，只剩下了巨大的空洞
闲暇的日子也越来越深了
已经深入了日常的背后
成为了一种陈旧的经验
敲
无休止的钟声
敲敲，敲敲，敲
收割稻穗的镰刀长了一张
善良的面孔
敲敲，敲敲，敲
并不一下敲碎
钟晨暮鼓的雾气腾腾
醉酒里有另一张面孔
从时间到时间
无一人幸免
街道外灯火通明
谁家的火成了他家的灯
敲敲，敲敲，敲
总有火在原野熄灭
总有灯在耳边点亮
彩虹桥
很长的事构成雾，像彩虹桥
在我的屋顶上建筑
一粒绿纽扣便是门外的所有
但图景并不能揣摩
清晨洁净自己，像所有在所有中
呼吸充满肺部
醒来的人梦到庄周在一座城
唰唰地告诉
一个过去变为现实。而裁缝师
缝补路面，接近中原绵绵的刺
我们彼此却只拥有一个
剩余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天空的盘中我们伸出手势
带着光影交合
一件得意的事就这样在水中结束
石头成为稳固
呼吸我的……
呼吸我的。是一种徒劳
一种深度的饥渴停留在那
房子坐落的夜晚
星辰在空中泛起水花
所有的事物都收敛为暂别的
所有的事物都拥有巨大
而炽烈的谜底
鱼鳞洲
是风太远吹碎了石头
是海在二月翻卷宽阔的波浪
是椰子树太高饮马东方
就坐在椅子上
有一个位置还可以驻足停留
就躺在沙子上看人漫步在海上
海风呼吸的肺部有柔软的沙滩
它吐露贝类的秘密
它天然的接纳海港和停留的人
海没有偏见
海的全部都在海上
太仓行
时光在路上转悠
隆冬的季节透着毛虫的惊讶
它的吃惊让我不安
和谐号载动着一个下午的通信
头疼中有着薄荷的气魄
该丢掉的就丢在郑州，我带着诗就好了
可以在太仓的夜晚攀谈一下星辰
而有时我想，诗仿佛有了回音
在大海深处
仿佛又成了哑巴
我们是哑巴的艺术，在说与不说之间
总能看到发音的困难
而夜晚的凉风醉了娄东
树木清点河塘的落花
燃烧在酒里镂空着时间
我听到他们谈起神谕，在酒桌上
不存在的人成了恐惧的来源
有人走到楼房的后面
有人看着圆盘响起玉石砸落的声音
他们在出发时结束了神的祷告
有时我想听到他
一句诗或世俗的召唤
让我有了存在感而不至于发慌
静默的深处
一切简单而美
《诗刊》2019年3月下半月刊目录
发现
刘旭阳……众多……
锐评
冯 强……新诗的当代性：刘旭阳诗读小札（正方）
鹰 之……过度追逐词语陌生化，会影响诗歌的抒情性（反方）
双子星座
燕越柠
山水有别
诗是某一刻的停顿
王小忠
草原
诗歌之美
银河
杨 勇……风中的庭院
熊 芳……随想
聂 郸……莫高窟
秦三澍……论水面的道德
郑茂明……在海边
洪 立……挑水女
王彻之……兰花螳螂
许无咎……望月记
王江平……园中的池子
子 衿……寄柳
宁延达……魔镜制造者
杨犁民……唯有蟋蟀的叫声
童 瑶……杨梅正红时
校园
许春蕾……和一朵花相认
伯竑桥……那个叫万州的地方
代 坤……苹果之心
张勇敢……重庆轻轨一号线
邵 骞……穿越光年
诗旅•一带一路
张晓英 郭志凌 温秀丽 孙俊良
赵兴高 高鹏程 柳苏 鲁橹
马启代 宋清芳 杨角 张作梗
张新文 其然 梧桐雨梦 以琳
张秉毅 老明
茶座
精灵的理论和嬉戏……加西亚·洛尔卡/赵振江译
过度与匮乏……戴潍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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