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的喜与忧（钻石的感性与克拉相关）
孙青松
世界上有许多瑰宝：毕加索的画，王羲之的字，中国皇帝的玉玺，英国女王的王冠，金如意，和氏璧，珍珠麒麟......璀璨夺目，千珍百奇，价值连城，令人倾倒。然而，我这里说的是一件新发现的国宝—
公元1977年12月21日傍晚，在太平洋西岸中华人民共和国东断裂带处，一颗埋藏于地下亿万年的珍宝出世了。这是一颗天然金刚石，重达158.7860克拉，是迄今人类发现的第二颗特大金刚石，但她的光泽和色质却又远远超出列居首位的英国女王王冠上的那颗钻石，她犹如一位光彩照人的美丽贵妇人，从祖国东海岸翩跹走来。由此，世界舆论哗然，全球几乎所有的媒体都转载了这条消息。
新华社北京25日电：“我国发现一颗特大金刚石，华主席已任命它为‘常林钻石’，......这颗罕见的金刚石是山东省临沭县岌山公社常林大队女社员、共青团员魏振芳在田间翻整土地时发现的。魏振芳一家几代人在旧社会逃荒要饭，解放后才翻了身。她获得这颗大宝石后同全家人商量，决定把它献给英明领袖华主席、献给国家。”美国《纽约时报》宣称：中国女郎发现的金刚石，对于地球科学以及天然金刚石形成环境的研究，都具有重要意义。法国一家电台播音员则惊奇地叫道：不可思议，一夜之间便可成为亿万富翁的中国农女，却情愿把这颗珍宝双手供出......由于钻石的重要用途和奇缺，从16世纪开始，世界各地都把发现的100克拉左右的金刚石作为贵重奇宝，载入本国史册。据有关方面透露，倘使把“长林钻石”砸碎按重量售出，按七十年代的世界钻石市场价格，价值达一亿五千万美元。专家估计，现在如果完整拍卖，价值在40亿至100亿人民币之间。但这是一件国宝，国宝是不能用货币多少来计算的。
于是，这件宝物从面世就引起一阵骚动：贪婪的目光，羡慕的眼睛，崇高的赞美，长吁的遗憾；善与恶，美与丑，捧与吹，两种灵魂牵系着她，令之发出痛苦的呐喊！魏振芳，这个宝物的发现者，也被卷进舆论的旋涡中......
珍宝降世
夜幕降临了,时光又流过一天。魏兴堂老汉从队里干活回到家里，肚子饿得咕咕叫，他顾不上洗把手，便从锅里抄起一把菜团子放到嘴里，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艰难的岁月，使魏兴堂磨练出一种高强度的适应力，他大半生适应的便是这种“地瓜面加野菜”的生活。他有八个儿女，4男4女，振芳排行老七，这个苦命的孩子还是娘在讨饭的路上生下来的。在生产队里，尽管拼命地劳作挣工分，但仍填不满一家人饥饿的肠胃。魏老汉是个有心计的人，过日子精打细算，细细的牛毛截三截。队里每年分的粮食不够吃，春冬两闲，他就领着孩子们外出讨饭，加上野菜添着，也能凑合着活命。儿娶女嫁要花钱，他就给七姑娘魏振芳订了个娃娃亲，结婚不用陪嫁，又省去一笔开销。他一辈子不做亏心事，就是“亏”了七姑娘。啥法呢？家穷命苦，苦水洼里能泡出富贵娃吗？尽管日子苦，但老魏又执著地认定现今这个社会好。起码日子安定，哪像旧社会，三六九地跑土匪，闹鬼子，躲还乡团，夜里连个囫囵觉儿也困不好。也许中国的百姓们要求太低了吧，能赏他个安定的“囫囵觉儿”，他就会谢恩。为此，自打村头上敲响解放的锣鼓声那天起，魏兴堂便播下了对党、对社会主义、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热爱的种子。每当想起这些，他心中还不免滋生一种自足感。
自足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这时，老魏嘴里嚼着菜团子，从怀里掏出两张崭新的人民币，小心翼翼地递到老伴手里：“这是老七婆家送来的彩礼钱，赶明儿你给她买件新衣服吧！”老伴接过钱，嘴里嘟囔着：“这个月的救济粮还没钱买呢。还有，上个月欠她三姨的那十块钱也该还了。”魏老汉停住正在咀嚼的菜团子，眉宇间立时聚起一个大疙瘩。
“爹—娘—”
突然，院子里传来振芳的声音，她从队里干活收工回家了。因为孩子多，家里穷，这位年方21岁的七姑娘，从小没念过一天书，自打5岁开始便和爹娘一块出外讨饭。10岁那年，她就成为生产队一名女半劳力。也许生活负担对她太重了，她自小练就一身好力气，短粗的身材配上那副黝黑的面庞儿，长得倒像个半大小子。前年，在学大寨“铁姑娘队”里，魏振芳光荣加入共青团。
“傻丫头，今儿个咋恁得喜欢？”娘迎上前来，帮她脱掉那条被汗水浸透的粗布方格褂儿。“你们猜猜？”振芳笑着，爹却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猜什么，晚饭后还要推磨呢！”只见振芳走到爹跟前，两手抓住爹那双长满厚茧的老手：“爹，您说七闺女有福吗？”此刻，振芳表情显得那样认真。“福？嗨嗨，”爹苦笑着：“臭豆腐，生在穷家，都是吃糠咽菜的命儿，往哪里看福啊！”“不，”振芳自信地说：“你闺女可是大富大贵呀！”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块小亮石头：“爹，您看这是什么？”
哦，魏兴堂把它捧在手里，用两只老花眼睛瞅了又瞅，看了又看，又用舌尖在上面细细舔着，忽然抬起头，对着老伴惊叫起着：“金刚石，这是一颗大金刚石呀！”一时，老伴和几个孩子都围了上来，争相观看这件宝物。谁能想到，这颗世上的无价之宝，怎么就忽然飞到沂蒙山区一个偏僻小村庄的魏家呢？于是，惊喜、胆悸、疑虑、后怕.....一切都涌向这家主人的心头。宝物进家，却又搅得全家人心神不安。
魏兴堂立即吩咐孩子们关紧大门，院子里不放过外人外家一条狗一只鸡进来，一家人躲到屋子里商量对策。
民国26年，邻村农人李三友在地里捡到一颗大金刚石，一家人正在庆幸中，突然来了十几个“蒙面人”，把钻石抢走了，全家12口人死在刀下。后来听说那些“蒙面人”是本地土匪，土匪抢走了钻石，卖给了当地一户大地主，日本人来到沂蒙山区后，一个鬼子队长以通共罪名杀了大地主，抢走了钻石。日本投降后，这枚金刚石又落到了一个国民党少将手里。历史上，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神秘且血腥的真实故事，常林人几乎无人不晓。常林虽然穷，沙石地多，长不出好庄稼，但这里出钻石。旧时财主家发义鞋，穷人早上去财主门上无偿领一双草鞋穿，但下午收工后必须再穿着草鞋到财主家抖掉沾进鞋底缝的沙子。财主花钱买草鞋赠穷人，穷人也能把无意中钻到草鞋里的小钻石带到财主家。千百年来，在群众中流传的关于钻石的故事，比钻石还要多。在旧中国，穷人是不能发“外财”的，谁手里得了宝贝，谁家就会灾难临头。如今，魏家忽然飞来这无价之宝，虽说再不用担心有性命危险了，但历经沧桑的魏兴堂老汉还是感到心有余悸。
夜已经很深了，坐落在村头的魏家低矮的破旧茅屋里还亮着昏暗的煤油灯光，一家10口人围坐在土炕上那张脱了皮的吃饭桌旁，桌上铺一块小红布，躺在红布上的金刚石不时眨着眼睛，发出闪闪亮光。她像是在诉说一个珍宝出世的故事，又像在缓缓哀求：“善良、勤劳的七姑娘，请收下我吧，我就是为你而来的，我会给你财富、幸福与荣耀的。”七姑娘沉默不语，她在想什么呢？下午在队里翻地，收工后，人们纷纷离去，可还剩下那块地角没有翻完—这本该是另一个社员的活儿，可是“大锅饭”嘛，收工就走，反正不少挣工分，谁还管那。人们都回家了，魏振芳独自一人留了下来。翻吧，应该，因为自己是一名共青团员，团员就要不怕吃苦受累，比群众觉悟高。于是，她挥起铁锹刨了起来，一锹,二锹，三锹......她拼劲干着,浑身汗水淋漓,半个小时过去了,眼看马上完活了，突然“咔嚓”一声，随着扬起的土沙，她发现有个发着亮光的东西浮在泥土面上。她不在意地弯下腰，拾起来，擦去上面的泥土，哦，亮闪闪，沉甸甸。她用指甲弹了弹，发出脆生生的轻微响声。她伸出殷红的舌尖在上面舔了舔，感觉透凉中又有几份咸。金刚石，他马上断定这就是人们常谈论的身价百倍的金刚石。这原始的鉴定方法，还是爹亲口告诉她的。千百年来，在常林一带，几乎大人孩子都能辨别出金刚石，并且晓得金刚石的价值，谁发现了也不会当破铜烂铁扔掉的。虽然常林村的文盲在全县列居首位，但关于钻石的启蒙教育却从娃娃抓起，远远胜过繁华的都市。当地民间有句谚语：“进了常林地，都是低头蛋。”假若你到过常林，你就会发现这里的行人走路都低着头颅，漫步轻脚，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寻觅、寻觅......
钻石哟，只因你同荣华富贵结成不解之缘，多少人的眼睛在搜索你，注视你，渴盼获得你。倘若拥有你，乞丐一夜变成富翁，老光棍也会娶上姨太太。然而，你总是那样小心，谨慎，像刚进婆家的小媳妇儿，羞羞答答，绝不轻易出头露面。你在泥土里，砂岩中默默等待，期盼你意中人到来，便以耀眼的身姿跃入她的怀抱。今天，你终于等来了这个善良的七姑娘—共和国一位朴实无华的农村女青年。
姑娘是恁样的贫穷，都21岁了，还没见过纱巾，身上穿得全是娘亲手纺织的粗布衣裳。她5岁去讨饭，10岁就种田，没上过一天学，全部文化水儿只认得“魏振芳”三个方块字，还写不出来。钻石哟，你嫌弃她吗？“不”。你摇摇头：怎么会嫌弃她呢，她那美好的心灵，无饰的淳朴，善良的性格，却又显得那样富有。是的，在村里，只要提起魏振芳，大人孩子都会伸出大拇指，夸她爱社如家，赞她助人为乐，每年她都被公社团委评为学习雷锋标兵。村里五保户朱王氏病了，她去给老人守夜，做饭煎药。晚上，生产队的老母猪生崽了，她去接生。她干集体的活不惜力，又总爱助人为乐。
可七姑娘也有自己的心事。她悔恨自己没上过学，目不识丁，是个文盲。可自小接受的政治教育也是“社会主义好”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她清楚记得，8岁那年，娘叫她去地里挖野菜，路上看到学校的孩子们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在操场上列队，一遍又一遍地高唱《社会主义好》。她羡慕极了，就偷偷躲在一棵小树下跟着学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只几遍就学会了，但怎么也不明白歌词的意思。她大着胆子走进校园问老师，老师告诉她，现在是新社会，新社会谁也不打谁，谁也不欺负谁，都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干革命，过好日。她听得似懂非懂，却又朦胧地感到自己在这个天地里生活很愉快，很高兴。几年后，她在村夜校听了驻村干部组织的忆苦思甜会，老贫农那血泪斑斑的家史，激起了她对旧社会刻骨仇恨，对共产党、毛主席的无比热爱。她哭了，苦的是那样伤心。打那，她在队里拼命干活，以报答毛主席的恩情。有时，她自己饿着肚子，却将去外地讨饭要来的干粮、红薯，再分给村里的五保户和比自己更困难人家充饥。17岁那年，她光荣地加入共青团。在火红的团旗下，她举手宣誓：“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热爱新中国，把毕生献给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
魏振芳，这位新中国大公无私的共青团员，面对珍宝，她能自己留下来吗？
魏兴堂老汉又点起一锅烟，他看看七姑娘，又看看眼前的金刚石，然后认真地对振芳说：“孩子，金刚石是你捡回家来的，这是你的福分，乍得处理，你说了算。爹虽受了大半辈子穷，可这件事还是听你的。”
“俺想把它交给国家，爹，你答应吗？”
“啊？”七姑娘的话使得爹心头一震，魏老汉舍不得吗？不，对此，他是有思想准备的。这位饱经苦难的老人，种了一辈子地，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穷，他忽然想起一句老话：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可当富有来临的时候，他却又犹豫了。他没有多高的思想觉悟，但他心中却有一杆公平的秤，一头系着国家，一头系着魏家，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国家这头重。他深知眼下国家刚结束动乱，家底还穷，穷是要被人欺负的。当年日本鬼子敢于侵略中国，还不是因为我们贫穷啊，那时他跟着爹爹一天躲过三次鬼子兵。如今日子安定了，虽然队里分的粮食还不够吃，国家也不富裕，但老百姓总不用成天担惊受怕了，还是这个社会好啊。他思前想后，更感到七姑娘说的在理儿。
“就这样定了！”魏老汉突然站了起来，抬起腿，在右鞋底儿上磕了几下烟袋锅子，俨然一副家长的神态，不容置疑地对全家人宣布：“把珍宝交给国家。”同时吩咐：“今晚先把金刚石藏在地瓜窖里，赶明儿我和老七到公社报告。”
魏兴堂把金刚石捧在手里，看着，掂着，两行热泪滚滚流出。
接着，他找来一个大青萝卜，挖去空心，小心地将金刚石放进去，然后又用萝卜皮封死，亲自提着马灯下到地窖里藏好。这一夜，魏家无人入睡，3人在院外放哨，其他人在院里轮流站岗，魏老汉一人坐在地窖口的秫秸上，整整守了一个通宵。
名扬全球
1977年12月22日上午8时许，岌山公社党委办公室里闯进了一位老汉和一个年轻姑娘，他们自称是献宝的，要找这个大院里最大的官儿。年轻秘书问明情况后，立即派出民兵护卫二人一起回家，同时电话报告中共临沭县委，临沭县委马上报告临沂地委，地委又电告国务院办公厅。国务院领导指示：“这是一件国宝，一定要妥善保护好，俟令派专车武装押送北京。”当天上午，这颗金刚石被送往附近803金刚石矿鉴定。鉴定结果表明，重量达158.7860克拉，是人类有史以来发现的第二颗特大天然金刚石。现佩戴在英国女王王冠上的那颗金刚石虽然在重量上列世界第一，但是其色质却远远逊色这颗钻石。专家结论：这是一颗瑰丽的国宝。第三天，国宝又安全转移到临沭县城。10天后的一个上午，一辆荷枪实弹的军车从沂蒙山区沭河岸边出发，由身穿绿色军装的解放军战士护送首都北京。
1978年1月7日，中共临沂地委、临沭县委和岌山公社党委在公社驻地召开千人大会，表彰奖励向国家无私献宝的常林大队女青年魏振芳。上午，公社广场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怀着敬慕的心情争相观看这位向国家献宝的女英雄。
“向魏振芳学习”“向魏振芳致敬！”“学习魏振芳同志的爱国主义精神！”口号声，掌声，连成一片，响彻在沭河上空，整个会场沸腾了。
魏振芳胸佩大红花，站在主席台前，抬眼望去，啊，千百束目光一起向她射来，她不由得两腿发颤，手也抖了起来，心里怕很。
是呀，她来到这个世界上21年了，一直长在常林村的沙土地里，从小穿着粗布衣，吃着地瓜干儿，干着体力活，除了手上多了老茧，连县城也没见过啥样的，哪能经得起这种场面呢？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低下头，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穿在脚上的娘刚为她做的那双粗布蓝花布鞋，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别怕，怕啥子呀，你做了对国家有益的事，人家这是表扬你呀，你倒害怕起来了，真没出息......”但她还是害怕。当县委书记念完地委、县委的表彰决定后，大会主持宣布：
“下面请女英雄魏振芳同志讲话—”
“哗哗哗......”魏振芳突然听到台下响起一阵雷声,震得她脑子嗡嗡响,浑身抖得更厉害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魏振芳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只听到台下还在“打雷”。
“魏振芳同志，请你讲讲吧！”支持人又催促她了。
“俺......俺不会讲。”她憋足勇气，低下头，只从嗓子眼里挤出这几个字。
她晒台了，但并不影响各级各界众多领导讲话，大会仍按程序进行。整整开了一个上午，党组织、共青团、妇联、民兵、贫协，她都成了标兵，每个决定、表彰、讲话对她都是赞誉之词，可她都没听进耳朵里，觉得站在那里比受刑还难受，心里老是期盼着会议快快结束。终于，会散了，她已记不清有多少大大小小的领导和她握手了，只感到手有些发麻，她用这双发麻的手捧回家3000元拾元一张的人民币。
下午，地委书记朱奇民同志专程来到魏振芳家探望，当书记走进那三间低矮的茅屋，一家人惊奇得不知所措。多少年来，难得来过魏家最大的官不过是生产队长。朱书记坐在茅屋的土炕上，问寒问暖，谈笑风生，临走时朱书记问魏振芳：“振芳啊，你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为沂蒙人争了光，自己还有什么要求吗？”
“俺......”她从嘴里只吐出了一个字，两个脸蛋儿憋得通红，想说什么，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丫头，你就说吧！”爹插话说：“你捡到钻石，全托共产党的福。华主席粉碎‘四人帮’，万民安乐，百宝出世，咱家往后日子也好过啦！”不知怎得，面对这位大官，魏老汉竟能讲出这些文绉绉的话儿。
“俺想......俺想逛县城。”振芳顿了顿，声音很低，显得怯生生的不好意思。
朱书记笑了，正要表态，突然，振芳看了朱书记一眼，又鼓足勇气：“还想去北京见见英明领袖华主席，回来当个端铁饭碗的工人。”
朱书记想了想说：“逛县城与当工人两条我都答应你，不过去北京见华主席，我说了可不算数喽！”
地委书记笑着离开了，为这个小茅屋的人留下了希望。
几天后，魏振芳终于看到了临沭县城。她被县委宣传部用专车接去，到县直各部门作巡回报告。其实每到一处，都是宣传部的人说，她只管坐在主席台上。
县城真大呀，街道真宽呀，好几条街都是油漆路。砖瓦房子一排接一排的，数都数不过来。还有电影院，一个二层饮食服务楼，她想在屋顶上又摞了一层，若刮起大风来不会把上边的房子卷走吗？她住在县委招待所里，全部的红砖瓦房，窗户明净净，屋里亮堂堂，每顿饭都吃白面馍，每天晚上看电影，前天看的是“看不见的电线”（《看不见的战线》），今天是“南跑北踮”(《南征北战》），演得还是咱沂蒙山人打蒋介石的事儿。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学着刷牙，第一次走进县城大澡堂，第一次拧开哗哗的自来水儿......什么都是第一次，简直走进了天堂，心想，这不就是村夜校里驻村干部梁主任说的共产主义生活吗？
“北京还繁华，华主席和党中央都住在那里，你想去吗？”
陪同她的县委宣传部新闻干事看着她那样子，笑着对她说。
“嗯，”她点着头，“俺做梦都想去。”
“那好，你就给华主席写封信吧！”
她一时愣住了，说：“不中！俺没上过学，不识字，咋个写法呀？”
“那不打紧，”机敏的干事马上表示：“只要你同意，我们替你写呀。”
一位沂蒙女青年给华主席的信很快写好了，并且用工笔正楷端端正正地抄写在一张大红油光纸上，落款当然是“魏振芳”。
“敬爱的华主席，俺是山东临沭县岌山公社常林大队的一个女青年，..........这块宝石埋在地里是祖国的宝藏，挖出来是人民的财富，俺是一名受党教育的女团员，就应该无条件地把它献给国家、献给党、献给敬爱的华主席，让它为实现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发挥应有的作用......”
她听这位宣传干事念着,说:“俺可想不出这么多好词儿，还是你们有文化水儿的人会编。”接着问：“俺听信里老是说‘四化四化’的，啥叫‘四化’？”
念信人笑了：“四化就是农业、工业、科学技术和国防现代化。”
她睁大眼睛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信很快寄往中南海。华主席收到信后，亲笔题词命名：“常林钻石”。接着，全国各地报纸、电台、电视台都转发转播了新华社记者、通讯员采写的《献宝记》。奇怪的是，当报道“写信”一节时却说：“（当天）深夜，一家人围坐在小油灯前，魏振芳铺开稿纸，给英明领袖华主席写了一封敬献宝石的信......”时光倒流，移花接木，文盲也会写信了。
与此同时，中国新华通讯社以《我国发现一颗特大金刚石，华主席已命名它为‘常林钻石’》为题，向全世界郑重发布了消息。强大的电波辐射全球各个角落，立即引起世界舆论界的关注。全世界2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一千多家新闻机构援引转发了新华社的消息，魏振芳的名字响彻地球。
那些日子里，可忙坏了振芳。首先是那些应接不暇的新闻记者，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常林，这个在中国地图上寻不到半点痕迹的偏僻小山村，霎时成为全国新闻的热点。那个最怕在大庭广众下见人的沂蒙姑娘一天要接待30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新闻记者。从早忙到晚，除去吃饭，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觉儿。魏振芳眼熬红了，肿得像个铃铛。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只好求救村干部和爹爹为她挡驾。尽管这样，那些机敏的记者还是瞅空子找上她采访。一次，有个记者见他家大门闩上，便翻墙入院，魏家人以为来了小偷，竟然将其捉住，闹了一场笑话。魏老爹对振芳说，人家大老远的到咱家来写咱夸咱，也是为咱好，你若实在顶不住了，俺就替你说。这以后，有不少记者和前来参观学习的人，多是魏兴堂替女儿讲解，魏振芳只负责与客人们照相留影就轻松多了。
魏振芳的名字登在报纸上，魏振芳的照片做了各种杂志的封面，魏振芳的事迹在亿万群众中传扬—
1978年初春，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又专程从北京赶来为她拍电影了。刺眼的水银灯下，魏振芳扭扭捏捏地站在那里，简直像个受气的孩子。“这样，转过身......笑笑！”导演示范，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两人都累得满头大汉。开会，扛铁锨，献宝，写信，作报告......那么多镜头,都得排演。一个月下去,总算拍完了,导演松了口气,叫苦连天,说:“我一辈子拍了20多部片子，还没碰上这么难的呢！”
接着是配音，请魏振芳在每个不同场合说话。为了好录制，预先叫人写了话稿，先一遍一遍地教会他。开录了，魏振芳对着话筒，怎么也讲不出。4天过去了，不到20句话用坏了4盘录音带，还是不行。偶然说出来的几句词，尽是些土得掉渣根本听不清楚的沂蒙方言。她索性不干了，哭着说：“你们这是存心让俺活受罪呀，俺实在受不了了。”导演千说万开导，他死活不录，竟然扛起铁锨去队里翻地了。导演没法，就叫县委办公室的领导想办法。有个副主任，男性公民，长得白面书生，说话声音尖细，导演叫他捏着鼻子学女腔，唱了一场“双簧戏”，才算完成了任务。
前些日子，在临沭县委招待所，我有幸见到了当年的这位副主任，谈起这件事时，他哭笑不得，连连说：“那时我也没办法，县领导说这是政治任务，全是逼出来的，让我也吃了不少苦头。”
1978年3月6日，魏振芳坐上北去的列车，前往北京参加全国妇联召开的“三八”红旗手代表大会，并将接受中央领导同志接见。这是她第一次乘坐火车，感到格外新鲜，一会儿摸摸坐席，一会儿敲敲车厢，一会儿又拉开窗户观看外面呼呼而过的风景，心里感到美滋滋的。她过去在村里只做过给队里拉粪的驴车和送公粮的牛车、马车，连拖拉机也没做过。只是献宝后，才坐了两次县委的帆布吉普车，里面空间太小了，都伸不直她两条长腿。
过去她听人说过火车，老长老长的，一打鸣那声音十几里路都能听到，能拉好几千人奔跑。至于火车是个啥样子，他没亲眼见过，只能听别人像说天书似的摆活。今天，她不仅坐上了火车，还是去北京，见全中国最大最大的官儿。想着想着，她情不自禁地唱起那首人人熟悉的《沂蒙小调儿》，唱着唱着，她的目光突然同对坐的一个正在翻看报纸的男青年相遇了，那男青年一会儿看她，一会儿又看看报纸的照片，忽然问道：“同志，请问，你是哪里人？”
“俺家是常林的。”尽管她不习惯说出省份和县名，小伙子立即认出了她：“常林？你就是向国家献出‘常林钻石’的魏振芳？”
“你咋知道的？”魏振芳有些不解，小伙子拿起手上的报纸，指着上面的文章和照片，“瞧，这上面登着呢！”说者无意，听着有心。一会儿，整个车厢的人都知道了。接着消息传到列车广播室，很快车厢喇叭里响起了女播音员那清脆悦耳的声音：
“乘客同志们，现在告诉大家个好消息，今天，那位向国家献宝的魏振芳同志也和我们一同乘坐这次列车，她就是‘常林钻石’的发现者。魏振芳同志无私的爱国主义精神值得我们每个人学习......”
“魏振芳—魏振芳—”
“快去看女英雄魏振芳......”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崇敬，但这是一个感动的时代，文革结束后，还不富裕的中国人正在孕育着一种爱国爱英雄的奋发向上的巨大精神动力，人们不顾一切，拼命从各节车厢往四号车厢涌来，挤在最前面的人纷纷向她伸出手。魏振芳被人群左挤右撞，惊出了一身冷汗，吓得钻进了车座底下藏了起来。尽管多少人呼叫，她再也不出来了，直到北京站下车，她才从座位底下爬了出来，她足足在下面趴了八、九个小时，腿脚都麻了。
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魏振芳受到了当时党中央领导人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汪东兴的接见。当时的场面和魏振芳的心情怎样，笔者采访时，女主人公怎么也不肯多讲，只是说她当时心里激动。她说，华主席表扬了她，问她话时她想说却又说不出来。每个领导人都同她握了手。我猜想，在这种场合，她一定心里砰砰跳，多是放哑了。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一阵旋风般的宣传后，魏振芳进了县金刚石矿场，当了一名端“铁饭碗”工人。不久，她又被增补为共青团临沭县委员会常委，临沭县妇联委员。她可真算个幸运儿，对这位女英雄，领导刮目相看，分配工种时，领导把她叫到办公室：“振芳，你爱干哪个工种，都随你的愿！”振芳说：“只要干得了的，啥都行。俺不识字，可有的是力气，脏活重活都能拾得起。”
金刚石矿设在野外，那里的活成天同石头沙子打交道。魏振芳的工种就是搬石头，过沙子。干这种活只要力气大，有的是用场。振芳一天到晚同矿上的小伙子们摽着膀子干，星期天也不肯歇班儿。人家看她心眼死，常常有意把最累的活留给她，她也不计较，心想，力气是井泉水，用完了还会长么，耍懒钻滑成什么人？
一次，她身上来了月经，浑身无力，可又赶上下水除沙。她对班长说：“俺身上不舒服，不能下水，就让俺干别的吧。”话音刚落，旁边几个人就说起风凉话：“拈轻怕重，还是先进呢？”“什么病？是怕水冷活累吧！”“嘻嘻，咱们也同先进看齐，不下水了。”振芳听了，顿时激起火气，她二话没说，挽起裤腿下到水里。她拼命地轮铁锨，豆大的汗珠儿从脸上落下。快下班了，她再也支撑不住了，突然眼前一阵黑，“扑通”一声栽倒水里—她昏过去了。
醒来时，她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矿长、书记都来看她了，还带来罐头和水果。
“振芳同志，你带病参加劳动的精神，值得全矿每个职工学习！”领导又表扬了她。听到表扬，她流泪了，是感激吗？兴许也是。但她心里明白，这次下水是别人赶着鸭子上架。她又不明白，为什么当先进就该处处多干累活，多出苦力，这是天经地义的吗？她不承认自己是英雄，啥英雄啊，不就是偶尔拣到颗钻石献出来吗？像黄继光堵美国鬼子的枪眼儿，刘胡兰死在敌人的铡刀下，那才算得上真正的英雄呢。
她想起一件事：那天晚上，她和女伴们到电影院看电影，她争着去排队买票，快到窗口了，忽然后边跑来两个人，推着她的肩膀说：“啊，这不是魏振芳吗，你是先进，就该先人后己，后边去，让我们先买吧。”她狠狠地瞪了那两人一眼，又忍住了。她思前想后，总感到自己比别人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自从魏振芳出了名，亲戚朋友都上门要钱，连一些陌生人也向她伸出手。几个月时间，她收到来自全国各地近千封来信，其中有100多封信是向她要钱借钱的，好像她一下子变成了百万富翁。国家虽然奖励她3000元钱，可都用到给娘看病上还不够，眼下家里翻盖房子又拉下一大笔债。男朋友那边催着结婚，也不能一分钱不破费呀！处处用钱，她一个月工资才30元，就是不吃不喝也没能力资助别人呀。但那一封封求助信，却又搅得她心神不安。
湖南省湘潭县一位农民在信中说：“振芳大姐，从报上看到你捡到一件无价之宝，并且献给了国家，你的爱国精神俺一定好好学习。现在俺家7口人，3个孩子上学，老母常年有病，眼下家里粮食又断顿了，请你从奖金里接济接济俺吧，俺全家人给你叩头。”她听着弟弟给她读完信，眼里流泪了，就把带在身上准备买鞋的10元钱给那位农民寄去。
北京的一对青年给她来信说：“振芳同志，你现在一定是个大富翁了，在你手里花个万、八千元不当事，可我们呢，这个月准备结婚，只凑足2000元钱。我们遥祝你幸福快乐，万事如意！如有可能，再接济我们一些钱吧，算你学雷锋做好事。”
更可笑的是，她还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求婚信，有的还寄来照片。那照片上有穿西服打领带的，有穿便装的，有蓝眼睛、黄头发、高鼻梁的白人，也有黑眼珠，黑卷毛、扁平鼻子的黑人。英国伦敦一位叫查理的大学生在写给她的信中说：“亲爱的魏小姐，你拥有的财富叫我惊讶，请你带着资产到英国定居吧，我会给你爱，给你幸福的。我们一起创办一家大伦敦钻石公司，让精美的钻石产品走向世界。”
钱，都是为了钱，可以无限制地吹捧，可以丧失做人的尊严，可以用谎言引诱与欺骗。然而，当你知道这位献宝姑娘仍在为吃饭穿衣发愁的时候，你不会脸红吧？
“钱—名，都不是好东西！”夜里，魏振芳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她想了很多，很多......
虎皮与大旗
魏振芳出院后，矿领导给她三天假，叫她回家休息。这时村里正赶上收麦打场，他家自留田的麦子刚摊在场院，天空就刮起了大风。魏兴堂预示天要下雨，用碌碡轧麦已来不及了，就去找大队党支部书记魏振义借拖拉机。原来魏振芳献宝后，国家奖给常林村一台24马力拖拉机。在干部群众都不知晓的情况下，魏振义把拖拉机开到自己家里，对人说这机子他承包了，一年向村里交300块钱。从此他自己跑运输，干私活,却没向集体交一分钱。对此群众意见很大，但都敢怒不敢言。魏振义身为党支书,私心严重,自打魏振芳献宝后,就对他们一家人妒火中烧。他不光不给魏兴堂拖拉机用，还冷风热潮的把这个老实巴交的人狠狠奚落一顿。魏兴堂没有借到拖拉机，哭着回到家里。振芳问爹出了什么事，爹老泪纵横，说，“拖拉机是咱向国家献宝后奖励的，人家不光不借，还当着俺的面说了些难听的话。”魏振芳听了气不过，又找他去说理，魏振义阴阳怪气地说：“你们家沾集体的光，拣国家的便宜别没个够，拖拉机是我承包村里的，给使不给使我说了算。”性格内向的魏振芳也发火了：“不是俺家献宝，国家能奖给咱村拖拉机吗？拖拉机是集体财产，你为什么自己占有？”魏振义拉起长脸：“嘿嘿，献宝嘛，也不见得光为了国家。要不，你家能飞来3000块钱?你能戴红花、进北京、见华主席?你能到国营工厂端铁饭碗？”魏振芳一时语塞了，只好抹着泪回家。
中午，魏兴堂一家人牛马似的拉着沉重的碌碡轧麦，这位大队党支书却开着拖拉机在场边兜圈子，像是示威，又像是嘲笑这户人家的无能。
休了三天假，魏振芳就去上班了。领导有事把他叫到办公室，矿长和书记都在，又是让座，又是端茶，魏振芳感到很不自在。
“振芳啊，”矿长很认真地说，“咱们矿眼下困难很多，主要是缺少资金。你现在是大名人了，出院后身体刚恢复，不能再在一线干重体力活了，我们决定派你到上边去要钱，相信你一定能完成这个光荣任务。”
“要钱？”振芳一时愣住了：“俺一个刚从农村招来的女工，大字不识一个，往哪里去要钱呀？谁能给俺钱呀？”
“哈哈，”书记指点着：“省里中央都去，理由嘛，很简单，就是要求上面再增加对‘常林钻石’的奖励款项。”
“国家不是早给了吗？”魏振芳说。
“那点钱算啥，比起‘常林钻石’的价值，差多了。”矿长顿了顿，接上说，“再说了，你招工在咱厂里，我们可一分钱也没拿到呀。”“常林钻石”献给国家后，1978年，国家奖给临沭县100万元钱，其中80万元县里留用，兴建一座针织厂，20万元拨给岌山公搞水利建设。还奖励常林大队一台小型农用拖拉机。如今，再让魏振芳去要钱，她怎么能向上面领导张口呢。“不能去！”魏振芳心中拿定主意，就对两位领导说：“国家也很困难，咱不能再伸手去要钱了。”
领导不高兴了：“你再考虑一下吧，这件事若办成了，对厂对你都有好处。”两位领导都板起了面孔。
魏振芳最终没去要钱，照样上班干重活，可从此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很快，领导把她调到一个偏远小矿山，这个单位连年亏损，工人发不出工资。魏振芳来了，人们突然有了希望，盼望她这个曾在北京与英明领袖华主席握过手的女英雄能救活这个单位，还是交给她去上面要钱的重任。当然，又被魏振芳拒绝了。
这天，矿山公司大院里来了三名身穿公安服装的干警，他们指名道姓要找魏振芳了解情况，大院里骚然了，人们用异样的目光望着魏振芳走进办公室。三名公安干警是上海市公安局海关缉私队的。
问：“你叫什么名字？”
答：“魏振芳。
问：“你同魏振义是什么关系？”
答：“一个村的，他是大队党支部书记。”
问：“不，他是你的亲哥哥，你们一同做了一起买卖......”
答:“他不是俺哥，俺也从来没和他做过买卖，不信，你们到村里去打听。”
问：“你们向海外走私一批钻石，据魏振义交代，是你叫他干的。现在魏振义被捕了，请你不要隐瞒真情，如实向我们交代实情......”
听到这里,魏振芳如五雷轰顶,脑袋顿时炸了。突然,她大声哭着跑出门外......
原来，自打“常林钻石”面世后，魏振义心里突然增添了发财的念头，就连夜里睡觉也常常做起房梁上掉钻石的美梦。他悔恨自己没有先知和眼力，不然，那天下午他不会坐在办公室里喝茶，也去翻那块剩下的地角了。他想发财，又不想出力，靠什么呢？这几年国家要改革开放了，报纸上常刊登海关侦破走私案的消息，他看后就动了意念。他知道走私是个既能发大财又冒险的买卖，但一想起魏振芳，心里便有了主意。魏振芳名扬全国，又是常林人，我乃常林一村之主，有了这杆大旗做虎皮，还愁啥怕啥？于是，魏振义便开始在当地民间非法收购钻石，别人问他时，他就说：“现在国家急需钻石，这是魏振芳奉上边意思让俺帮助收购。”
老实巴交的庄户人总是把魏振芳同爱国联系起来，既然国家需要，价钱又可观，不少人家便将家里的零散金刚石卖给了魏振义。魏振义每收到一定数量后，就坐上南下的火车到上海，经他四处活动，找到一些走私团伙把钻石高价卖掉，很快就发了大财。然而，他想的太简单了，前些日子，他正在上海和走私团伙交易，被公安抓获了。但他不示弱，又打出了魏振芳的旗号，并同魏振芳攀上了亲兄妹关系，这让魏振芳感到无比震怒和耻辱。
真相大白，拉大旗者没做成虎皮，倒坐了两年监狱。
可自那后，魏振芳精神上受了刺激，又病倒了，医生检查结果，早起乳腺癌，动了手术，住了两年院。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10年过去了。1987年夏季的一天，我作为一名省报记者，又一次来到临沭县，专程采访当年的献宝英雄魏振芳。
这就是那个曾经名扬全球的献宝人吗？她，上身穿一件蓝格褂子，下着一件白长条蓝色运动服裤，背有些驼了，前额上刻出几道深深的皱纹儿，微烫的卷发有些凌乱。虽然比10年前有些“洋气”了，但仔细观察，身上仍透出一股乡村姑娘的土气。不过，那性格却比过去开朗多了。
“小魏，10年不见，你可鸟枪换炮了。”
在她那间狭窄的小平房里，我上前握着她的手，打趣地开玩笑。
“还小魏呢，”她笑着把一个小木凳推给我，“都31岁了，属猴的。”接着，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三口人，不用猜，那男人是他丈夫，小男孩便是她儿子了。她指着那个黑眉虎眼的小男孩说：“这是我儿子，今年7周岁了，刚上小学。”
“小家伙叫什么名字？”我问。
“李有名。”她伸出食指，蘸着洒在桌子上的茶水划着：“有......有,”可怎么也划不出来,继而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有名的’有’，是俺起的名儿。”
我说：“你给国家献宝出了名，孩子将来也会成才出名的。”
“嗯。”她点点头（或许点头是她的习惯），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振芳告诉我，手术后她的身体恢复很好，她是1979年结婚的，爱人还是早年爹为她订的那个娃娃亲。他叫李洪轩，初中文化，现在县一个小矿石厂当副厂长。婚后，他们感情很好。最近，魏振芳刚提升为金刚石矿公司副经理，两人平时工作都很忙，常常顾不上家。
魏振芳又向我诉说了她的苦衷。她现在还不是党员，是个“以工代干”的副经理。多少年来，他都渴望入党，她找人代写入党申请书，已经向党组织递交五次申请书，但都没有音信。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还是自己没能给单位要到钱。她说领导明确告诉她，要不到钱，就是没有完成党组织交给的工作任务，怎么能参加党的组织呢？有人甚至说，魏振芳当年献的钻石是华国锋题字命名的，她还给华国锋写信，受到华的接见。如今华搞“两个凡是”下去了，魏振芳就入不上党了。
真是咄咄怪事！也许是高眼相看了，这些人竟把一个文盲女工与国家领导人联系在一起。
魏振芳告诉我，她不能入党，心里很苦，但并没有丧失对党的忠诚与信念。谈话中，她多次表示，今后还要继续努力工作，干出更大的成绩，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前几天，她把孩子送回老家常林，亲自领着一帮工人去省城学习。最近还准备找县委要新项目。谈到工作，她竟然滔滔不绝，很是自信。
当我问到她家乡的情况时，她说，父母都去世了，姐姐出嫁，现在家里还有哥哥弟弟，都成了家。村里生产不好，家中生活还很困难，她每月都要从工资里拿出钱给家接济。她自己虽不富裕，可慕名前来要钱的人还是不少。前天中午，她刚放下饭碗，就闯进一个陌生人来，说是进城买化肥没捎够钱，向她借13块钱，她答应送他了，可连个名字也没留下。像这样的事，每个月都碰到几次，可自己一个月才几十元工资，还要养孩子吃饭呀？
她还讲了村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新任党支部书记前些日子又打着她的旗号到县里省里去要钱了，她知道后狠狠批评了村干部。这不光丢她的人，连起码的思想觉悟也没有啊。为了杜绝这种事发生，还能帮助家乡发展经济，魏振芳亲自找了县长，希望县里变通一下，不给村里钱，帮助村里引进工副业项目，让乡亲们勤劳致富。这才是正道。说完，她咯咯笑了。
我听了很是感动，尽管她在生活的道路上屡遭挫折，但还是想着公司，想着家乡人民，想着党，想着国家。
晚上，我一个人漫步在临沭县城大街上，望着那一个个挂着“常林旅馆”、“常林饭店”、“常林修车铺”、“常林食用菌培训中心”......的门牌,想着女主人公坎坷的人生经历,是欣喜,还是忧虑?自己也说不清楚。魏振芳献宝已经10年了，当时那种对她崇拜与羡慕的热浪早已过去，我是第一个又来采访她的新闻记者。虽然10年中社会上围绕献宝者展开了两种灵魂的角逐，魏振芳也因此忍受了数不清的痛苦、彷徨与磨难，但她并没有倒下去，反而更成熟起来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今后的人生路她又该怎么走呢？
（发表于《中国青年》1987年第8期）
附记：
36年前，作为一名省报记者，我专程去临沭县采访了“常林钻石”的发现者魏振芳，写下一篇15000字的报告文学《钻石的欢心与苦恼》，发表在1987年《中国青年》杂志第8期。因为种种原因，主要是不能逾越中国特色新闻纪律，文章中大量史料情节被删除。近日重翻当时的采访笔记，感到很是可惜，故又重新整理补遗，亦作尊重历史，坚持实事求是吧。—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