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宅凤凰俦鸟鸦石(钱秀才错占凤凰俦电影)
第三回朱家宅结合凤凰俦 秦淮河拾得鸟鸦石
且说沈万山打鱼草蓬被火烧着时候,正在年夜里,村里人吃酒赌钱,十分热闹,谁留意河边上一座草蓬被烧呢?沈万山坐在河堤上,想车水来浇罢,水浅堤高,哪里来得及?没有办法只好望着,一股黑烟,是破被破衣被烧着了;一股红烟,是一张坏凳子被烧着了。他心里这么想着,更不须多大时辰,小小一座草蓬,顿成一堆焦灰。沈万山口里念道:“黄老叔,黄老叔,你怎么不保佑一点。”这时靠河起了一阵旋风,夹着一些细雪花扑到脸上,沈万山又转了一个念头道:“黄老叔,你可怜我,只怪我运气坏,连你这一座茅房都不能保全。”一面念着,一面觉得身上发冷。仔细一看,地下薄薄的早铺下一层白雪。自己发呆,兀自在雪地上坐着哩。无奈,只好夹起枕头和鱼网,一步一步向村里走去。年夜里,只不好喊叫别人家的门。未过三五家,忽又想起,陈老五饭馆,平常安住客商,不妨去问问。
卖鱼赚了两串钱,还系在腰带上不曾失去,谅来借住一宿,总还可以对付。他走近门时,正听里面喊着庄家天杠。心想,这还好,没有睡,可以叫门。他一喊门,陈老五出来一问,原是认识,但有些不愿意。沈万山立刻递过一串大钱,陈老五就叫他和轿夫李秃子撘搭铺。沈万山只求有安顿地方,也不计较一人或两人一床了。放下枕头和鱼网,就和陈老五娘子谈到草蓬被烧的情形。
一个最会赌钱名叫蓝脸的,赢了五串钱。站开歇息,听到沈万山说话,一拍大腿道:“对了,我刚才在外面小便,看见远处一片红光,原来是你那里。”说过这话,又被别人拉去押天门了。陈老五的娘子却安慰沈万山说:“火是发旺,也许你要发财了。那一座草篷子,想必也不值什么,发了财再盖瓦屋罢。”沈万山苦笑道:“但愿如了你的金言,怕的我没有这个运气。”那边蓝脸喊道:“精神好,过来押两牌,不要尽在那里说叹气的话,三十晚上,要兴兴头头才对。”
沈万山猛然一想,身上还有一串大钱,凭这个也不够做什么用,就去和他们赌一下。人就怕不横心,横了心什么都干得出来。沈万山平常最恨赌钱的人,这时候居然上了场。大家心里也晓得沈万山没有钱,只是带他凑凑热闹。他挤进了人缝里,看下门人少,他就在下门下五十文。蓝脸说:“你不要落在下门,下门现在背得很。”沈万山道:“我也不想赢钱,只因为坐在那里发闷,所以玩玩,管他上门下门。”他们在说着,庄家的骰子已经丢了出去,六上庄,天二方,下家拿三付,下家只有沈万山钱下的多,又是新来的,大家就让他拿牌。他也不懂赌场上那些花样,接过来手把牌一翻,全场呐起喊来,原来他拿的是一付猴对。蓝脸说:“好运气,好运气,马上要发财。”
沈万山心里也高兴,算收入五十文。庄上赔过钱之后,接着推第二条,大家都说,对后鳖,下不得。沈万山照旧不睬,再下五十。一翻牌,是天九一。蓝脸就说:“我知道下门不对,你不信,这完了罢?”他慢吞吞的翻天门的牌,翻出来就怪叫一声,向桌上一掼;郑家拾起一看,长三配长二,一付鳖十。庄家就笑着,把钱向面一掳。上门牌也是一点,却是虎头配四六。庄家揭牌了,原来和上门完全相同,短一吃短一,只赔下门一门。沈万山两回一赢,胆子大了,下注子也就多了,此后虽有出人,但是赢的多,输的少。一夜下来,到了天亮,居然赢钱有十几串,碎银子也有一二两。同赌的人,差不多个个都输干了,这才罢手。
沈万山赌牌赢钱,这是第一次,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就拿出两串钱来,算给陈老五小孩子过年的。陈老五的娘子自然高兴,大年初一,就有人送财气来。于是新年的饭也有了着落,而且欢欢喜喜舒舒服服的,随后也有人邀他掷骰子打牌,他虽然去,但是注子都下得很小,输赢就很有限了。
这天村里来了一个瞎子,专门给人算流年,陈老五的娘子也叫沈万山算一个,这瞎子算的居然与苏州城隍庙里老道话差不多,也说他朝西走要发财。沈万山上了老道的当以后,这些话本不敢相信,但是不免有些奇怪,为什么两个人的话都是一样呢?反正自己不回家乡去,自然往西走,真有运气,成家立业,没有运气,就到峨嵋山出家去做和尚。正月初五,是财神日子,出门最好。沈万山买一付扁担挑箩,辞过陈老五和他娘子,挑着鱼网和枕头,一遥的朝西走。江南一带,河港最多,顺便打几网鱼,换些酒饭。
走了多日,不觉来到南京。那时南京还叫集庆路,一片荒凉,和其他乡镇相彷。不过秦淮河倒比如今干净,直通江流。沈万山就找那靠近人烟的地方,下网打鱼,连日奔波之后,就想歇息。依照黄老头的旧法,就把在陈老五饭馆赢的钱,买了一些芦席茅草,架盖起棚屋来,安然住下。那个枕头,被他带来带去,中间的线缝绽裂了,这天晚上,他想拆开来洗一洗,然后再缝,可是一拆之后,在枕头胎里翻出了一张小纸,捧在手里看一看,却是有画无字。画一小河,数间草屋,几颗杨柳。
这一下把沈万山楞住了,原来他新搭的这个草篷外面的风景,正和那张画一般无二。沈万山心想,黄老头莫非也懂得奇门遁甲,算好了我归宿在此吗?可是再一看那画,小河边悬着一个鱼网,河堤下却放了一个大盆。沈万山抓抓头发,渔网是说我在这里打鱼,这个大盆哪里来的呢?装鱼么,有鱼篓子,用不着盆。看来看去,看不出道理来,只索由他去了。
他在秦淮河边住了半个多月下来,渐渐和这小河生了感情。夜里听听流水,白天望望紫金山,又结识了几个本地人,渐渐不舍得离开集庆。靠着他茅篷不远,也有个老头儿在那里打鱼,这老头儿姓朱,家中还有一座小小瓦屋,带着妻子儿女。因他年纪已大,大家都称他一声朱老爹。他儿子做木匠,老婆和女儿在家中烧洗。女儿名叫丽娘,生得面似芙蓉,身如杨柳,再标致不过。本来朱老爹日子也过得去,可是他喜动不喜静,闲得难受,这才打鱼耍子,打鱼打得多,就出去卖,打得少时,在家中煮吃,十分优游自在。
沈万山和他玩得熟了,就把自己离开家乡原因,一一告诉朱老爹。说笑之间,连那老道瞎子替他卜卦算命的话,也一齐讲了。朱老爹却说他也会算命,让沈万山把生辰年月日时,一齐报出。沈万山说过之后,朱老爹一拍大腿道:“可惜可惜。”沈万山不知可惜的原因何在,便望着他发呆。朱老爹说:“你晓不晓得有个朱和尚?”沈万山摇摇头。朱老爹道:“朱和尚乃是了不得的一个人物,他现在起兵和鞑子打战,有人把他时辰八字报给我算过,我算他早晚要做皇帝,说不定要在南方登基。你的八字和朱和尚一般无二样。我想天无二日,大约时刻上有一点分别,你说是子时出世,究竟是上刻下刻?”
沈万山道:“记得我妈告诉我,是子时下刻。”朱老爹道:“对了,皇帝定是朱和尚的了,可是你的八字也不坏,纵然不得大员,也得发大财。”沈万山道:“老丈何必取笑,凭我这样落魄,哪里有发财之份。”朱老爹说:“人不能和命争,命里注定了的,你就是不想发财,到时候也要来的。”当时沈万山将信将疑,总觉得朱老爹是当面恭维。
谁知过了两天,有那街坊上赵甲钱乙等人,忽然前来沈万山茅篷里,替朱老爹的女儿丽娘作媒。沈万山起初以为众人和他打趣,却有那快嘴的说了:“朱老爹他说给你算过命,应当大富,而且他的女儿,命中也注定了,必得嫁一个有钱的丈夫。你打鱼,朱老爹也是打鱼的,门当户对。并不屈配哪一家,你又何必推三诿四呢?”沈万山道:“诸位大哥,看我这种穷样子,哪是红鸾星照命的人,别人许把女儿给我,我拿什么养活人家,就说将来真能发财罢,现在不能讨个老婆饿饭呀。”赵甲钱乙一齐笑道:“你但看朱老爹那一座瓦屋,岂是会让女婿饿饭的。朱老爹并且叫我们来和你讲,倘若答应了,就请你搬到他瓦屋去住。”
沈万山被他们纠缠不过,只得答应,可是又说:“叫我拿什么东西下定呢?”赵甲钱乙踟躇了一会,在茅篷里看了一转。赵甲说:“就用那根旱烟袋罢,我看沈大哥倒是日夜不离口的东西。”钱乙说:“不行,别烟油子把朱小姐熏倒了。”大家闹了一会,只是找不到一件什么适当的东西。还是赵甲聪敏,就转了一个湾说:“这是朱老爹自己愿意的,我们就告诉他,请他免了这一套罢。”大家对这话都觉着不错,就去回复了朱老爹。
朱老爹说:“只要他答应就成了,何必拘这些俗礼哩。”于是赵甲钱乙等人,又为男女两宅办庚帖,因为朱老爹已给他算过命,就不必另行合婚了。当下由朱老爹择了黄道吉日,就在他那座瓦房里举行婚礼。结婚时自有一番热闹,这也不必细表。
丽娘小姐极其敬重夫君,因之两人倒是男欢女爱,鱼水和谐。这朱老爹就让沈万山把茅篷给拆了,住在一起。每日打鱼,翁婿二人,倒不寂寞。现在因为有了半子之谊,沈万山这天就问老丈人道:“伯伯说我命里要发财,我究竟哪一天可以发财呢?”朱老爹望一望他的脸道:“快了!你的霉运已经就要走完了,你的命和朱和尚一样,听说朱和尚这几天占了几座城池,你也就该先发点小财,等他做了皇上,你就发大财了。”
正说着,丽娘送饭来与他两人吃,话被她听见了,就笑着接口道:“爹爹天天给人算命看相,就怕的是要发财的人,也被你算穷了看穷哩。”朱老爹道:“你晓得甚么。”丽娘含笑抿口,也不和父亲争辨。打开饭盒子,两人狼吞虎咽,一会就把饭吃完。
沈万山帮老婆的忙,凑河边去洗饭碗,谁知一个不留神,把只饭碗失手落到水里去了。结婚不久的人,打碎了饭碗,颇不吉利,沈万山慌忙伸手到水里去摸。摸了半天,那碗已顺着坡沿滚到水深处去了。碗虽不曾摸着,谁知却摸着一个圆溜溜的石头。觉得怪好玩,拿出水一看,和一块乌金一般,闪闪放光。他就递给丈人道:“伯伯,你看这块石头好玩的很。”朱老爹接过手去,也是爱不忍释,只说:“如果再硬一点,变成一块乌金,岂不是好。”丽娘接口道:“家里天天腌菜,总想找一两块圆整小石头在上压盖,如果多了,正好拿回去用,如今只有这一块……”
沈万山见娘子心里喜欢,就说:“我再去寻。”索性脱了裤子,他到水里,四处一摸,又摸着了两三块。说也奇怪,摸出的石头,都一般大小,一样颜色。朱老爹说:“这怕不是平常石头哩,哪有这样齐整,都像人工做的。”沈万山也觉这话不错,关照娘子,且不必拿去压腌茶,明日到街上找个识宝回子,认识认识。”丽娘就也忘记那失去的饭碗了,把几块石头,一齐装进菜盒,提回家去。
到得第二天一早,朱老爹沈万山翁婿二人提了一串钱,到街上茶馆里吃茶。却把四块石头,放在桌上玩弄。偏巧隔桌上坐的两个茶客,正是古物宝玩商人,见到那石头,就过来问道:“请问客官,这石头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朱老爹说“这是家藏的,因为好玩,所以时常带在身边,不知客官因何问起?”那茶客见说,便道:“我晓得这不是现在东西,量来客官,还不知道这石头名字。”朱老爹说:“果然如此,这石头是先人所藏,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客官既是知道,何妨见教一二。”
那茶客说:“这石头名叫乌鸦石,乃是女娲氏炼石补天的时候,有些炼过之后而没有用上的石头,女娲氏就把来抛在地下。这些石头都经过仙人煅炼,加上几千年来,感受日月精华,就成了一种宝贝,冬温夏凉,放在怀里可以治疗隔食气胀种种毛病。前几十年,在苏州有一人得到一块,被外国回子看见,出了五十万,才得买去。这石头千年难遇,不料客官却有四块之多。我看客官样子,晓得大概不知这石头好处,所以我大胆的说说。”
其他茶桌上的人,听说这边有宝贝,就一齐围拢来看。朱老爹这时十分惧重,把四块石头摆在方桌中间,却和沈万山用手交叉围着,轻易不许别人摸弄。古董商人就说:“茶馆里人多,谈话不便,客官如果无事,何妨到小店去坐一坐,小店离此不远,客官若去,小商还当尽其所知,奉告一切。”朱老爹答应了,掏出手巾,把石头包起,不像来时那样随便了。因为放在一人身上,还觉不妥,又交了两块给沈万山,叫他放在衣袋里。翁婿二人到得古董店中,那商人一直引进后堂,待如上宾。茶水不住的奉献,却只谈些天时人事,以及大蚌壳里寻珠,红毛国觅觅宝,并不言及乌鸦石之事。
快到中午,就留他二人吃饭。依着沈万山是想回去,朱老爹知道往后有生意谈论,就说句“来了就要叨扰”的话。谁知一入大厅,却见整整齐齐摆了一桌席面,还有些体面衣冠之人,就来陪客,一个个拱着双手。那商人提了一把酒壶,请朱老爹坐首席,沈万山坐二席。翁婿二人,推不了,只得坐下。他二人原是随随便便,穿的短衣,那些陪客们却恭恭敬敬的,越发使他二人不安。
酒过三巡,那古董商人开言道:“朱老爹现有家传乌鸦石。在座诸公,恐只闻过乌鸦石之名,并未见过乌鸦石,所以我特意请朱老爹来,让诸位开开眼。”说着,把手向朱老爹一伸,朱老爹拒却不得,就把怀中两块石头,掏出来,很小心打开手巾包。大家一一传观,都是赞不绝口。看过了石头,那古董商人又说:“乌鸦石看看虽是平常,其实是百年难遇。只因现时人事不好,到处打战,要不然送进京城里去,有一块就可以发财。此刻却只有托波斯识宝回子,带到外国去卖,因为道路艰难,所以价钱也低了,从前一块值五十万钱,现在一块却也还能值二三十万钱哩。”朱老爹听出那商人的口风,便道:“我留这几块石头,也没有多大用,而且也不晓得用,既然承爱,我也可以奉让。”
欲知那古物商人,听了此话,如何回答,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