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工时代（10） 初游五台山，通愿法师是沈崇吗？

1973年，我在化肥厂上班。一个夏天的周末回家，发小小虎问我，想不想去五台山玩？我说，想啊。

原来是亚萍她们班组织去五台山玩，我们可以搭车同去。亚萍是小虎的妹妹，聪明伶俐。我们去铁建兵团之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现在她已经长大，正在五中上高中，还是她们班的班长。

我们坐着一辆军队卡车前往五台山，车是亚萍他们同学从部队找的，车上除了亚萍的同学、小虎和我，还有一位长者——山西摄影界的老前辈、著名摄影家赵仰山先生，也就是小虎和亚萍的父亲赵伯伯。

那时去五台山的路可是不好走，那天还是阴天，间断的有点小雨，车在一个上坡时，车轮甚至打滑，上不去了，我们都跳下来帮助推车。

早上出发，下午4、5点到了台怀镇，五中的同学挺有本事，联系住在了显通寺的僧舍，真让我们惊喜。

僧舍的条件是不咋地，但贵在新奇，在和尚们住的房间里过夜，不知将是怎样的感受。

匆匆吃了晚饭，小虎和我寺院里漫步。寺院空旷无声，不见人烟，石板地刚刚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缝隙中长满青苔。

我俩走到显通寺最高处的藏经殿，回头望去，整个寺院可收眼底，著名的五台山铜殿就在眼前，整个殿全是铜做的，此时铜殿已是暗绿无光。殿旁还有两座铜塔，据说铜塔原来是五座，环绕铜殿，后来日本人偷走三座，现在就剩这两座了。

五台山，四大佛教名山之首，文殊菩萨的道场，我是第一次来五台山，第一次来就住在寺院里，此时，我觉得有些神秘心里也有一丝紧张。

五台山大白塔 小虎拍摄

我和小虎此时无语，只是静静地望着显通寺，望着远处的缠绕着云雾的群山。

突然，一首古筝曲响了起来，琴声打破寺院的寂静，听起来那么纯净，那么高古。

曲罢，一个女声：“五台山广播台 ”，然后，然后竟没了声音，广播坏了？我心里猜测。我也一时恍惚，有点怀疑这是幻觉还是真的声音。

好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这个场景和声音，想起来有三不解，一不解是广播称“五台山广播台”，这个“台”字不常见，文革那时，好多学校单位都有广播，一般称为广播“站”，称“台”的罕见；二不解是这段广播仅仅播了一段乐曲和台标，然后就没音了，这是常态还是广播突然坏了？三不解是在这穷山僻壤，那广播声音怎么那么干净，没有杂音，是他们的设备好吗？

“你们从哪里来的呀？”身后传来一句问话。我们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位干部模样的人，中等个，偏瘦，穿着 的卡 军干服，一头短发，四十多岁吧，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从太原来，您是文管会的吗？”

“不，我就是这里的和尚”，他话语平静。

他是和尚？！我们把他误认为是文物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了。不是说和尚们早被红卫兵遣散回乡了吗？没想到能见到和尚，可这和尚也太不像和尚了，不是大光头，也没有袈裟。

这位师傅挺健谈，告我们他的名字叫XX（很遗憾，我忘了他的名字，为了便于叙述，我给他起个名字吧，在此文我称他为法缘）。

法缘大师说他文革前去过太原，住在迎泽宾馆参加宗教会议，看来法缘大师在五台山地位不低。

法缘说他是河北人，家里穷，他从小就被送到五台山寺院，解放以后有些僧人还俗，他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就一直待了下来。

他说他哥是八路军，解放后在河南哪个厅，是厅级干部，文革前来看过他，不过现在他哥也靠边站了。

我们问法缘，能不能给我们讲点佛教文化，因为我们一点也不懂佛教。法缘说，“你们别听这些，这些都是迷信，有些还是骗人。”

他手指前方说，“下面有个花开见佛就是骗人骗钱。”

“花开见佛？啥意思？”

法缘说，“底下那个寺里有个木头做的大莲花，花瓣平时是合着的，说是拜佛虔诚了莲花就会张开。其实就是骗人，莲花台底下有个暗室，莲花有机关连着下面，下面的和尚推动莲花转动，莲花就会开。上面拜佛的人给的钱越多，底下推得就越快，莲花开的就越大。”

我看那时候法缘还是心有余悸，我们还没说什么，他先批判和揭露起来。经历了文革初期红卫兵的造反破坏，法缘肯定是不敢正面讲佛教文化，他也不知道我们是啥样的人。

我们又说，那您给我们讲点五台山的历史？法缘说，我也没文化，知道的也不多，讲不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法缘问到，你们知道康熙爷来过五台山，菩萨顶上有康熙爷的御笔题词，那你们知道康熙来五台山干嘛吗？

“不知道”，我答到，我没学过历史，是真不知道，小虎可能知道点。

“找爹”

“找爹？他怎么跑这儿找爹？”

“是找爹，他爹顺治帝跑到五台山出家了”

有意思，顺治跑五台山当和尚了？我那时好多历史知识都不知道，民间传说也没听过，我赶紧好奇地问，“为啥啊?”

“顺治帝有个妃子叫董鄂妃，顺治帝特别喜欢她，可董鄂妃命薄，年纪轻轻就死了。董鄂妃死后，顺治帝悲痛欲绝，甚至也要自杀，顺治他妈也就是孝庄皇太后可不能让他死，就找人看着他。顺治是死也死不得，活着又难受。终于有一天，顺治把头发剃了，皇帝不当了，跑了，传说跑到五台山出家了。”

“康熙继位后，一直惦记他爹，曾五次跑到五台山找爹”，

“那找到了吗？”

“找到了，也没找到，”

“这咋说呢？”

“话说一次康熙爷来到五台，左转右转想找点他爹的痕迹。一天，康熙碰到一个和尚，俩人聊了起来，聊的还挺好。康熙借机问和尚，‘知道顺治帝在五台山吗？’和尚说‘知道’，‘他在哪个寺院?’‘不知道’，康熙有点失望。康熙又问起和尚的法号，和尚说他叫‘八叉’。”

法缘说“八叉”的“叉”时，手指左右交叉画了一下。

法缘接着说，“和尚走了以后，康熙琢磨刚才和和尚的对话。

突然，康熙手拍脑门‘啊呀’一声，随后跪倒在地，眼含热泪，口呼‘皇阿玛！’”

“原来康熙突然醒悟，这“八叉”，上面一个“八”，底下一个“X”，合在一起不就是“父”吗？

康熙赶紧吩咐人找那和尚，可是哪还有“八叉”的踪影。”

“康熙很是失望，懊悔错过了认爹的机会，不过再一想，不管怎样总是知道了顺治帝的确切消息。”

“所以康熙五次来五台山，就是为了找爹。后来乾隆爷六次来五台山，也是为了纪念他爷爷的爹。”

法缘的语气平静如水，我们却听的如痴如醉，还想听更多的故事。

法缘看天已将黑，他说，你们今天刚来，先早点休息，我们以后再慢慢聊。我们又问法缘五台山哪些寺庙好看，法缘建议我们去南山寺和龙泉寺，特别告诉我们，去了南山寺找通愿法师，她是大学生有文化，她知道五台山的历史，还说杨继业就埋在龙泉寺旁。

告别法缘回到僧舍，也许累了，一觉睡到天明，丝毫没觉出这和尚住的地方有啥特殊。

第二天，我们按法缘的建议，先去南山寺，南山寺不算远，离台怀大约七八里地。

一路上，我和小虎边走边说，南山寺应该是和尚庙吧，通愿她们一帮尼姑怎么住在那里?尼姑不是应该住在庵吗？ 法缘说通愿是大学生，大学生怎么跑来出家了？

说着说着，小虎突然说，“呀，通愿是不是沈崇啊？！”小虎说，早就听说沈崇在五台山出家。

沈崇是谁？现在年轻人可能不知道，上点儿年龄的人可都听说过，沈崇是北京大学的学生，1946年12月的一天晚上，去看电影途经东单时，被美国驻军士兵强奸。当时北大女生发生被强奸消息在全国激起强烈反响，北京、天津、上海乃至全国各地爆发了共有50万学生相继参加的抗暴活动， 运动持续一个多月，从而演绎成震惊中外的“沈崇事件”，这个事件，在毛选第四卷里都有提到。

我们是带着好奇的心情来到南山寺。和显通寺一样，南山寺里也很安静，那时没有香客也鲜有游客。

看到一间僧舍的门开着个门缝，里面应该有人，我俩走过去，小虎轻轻地敲了敲门，有人推门出来，

“你们...?”

“我们找通愿法师”，

“我就是通愿，你们是...? ”

她就是通愿，一口带京味的普通话，身着灰色布衫，慈眉善目。

“我们从太原来，是法缘大师让我们来找您”，

“啊，你们好，快请进”。

通愿法师热情而彬彬有礼，把我们让进她们住的房间，房间里还有几位尼姑，坐在炕上，在做针线，见我们进来，纷纷打招呼，还有人起身帮通愿给我们倒茶。

在尼姑们居住的房间里，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仔细看看她们，除了都是极短的头发和身着长衫，其他和常人无异。

我们小心翼翼地聊着，通愿法师也简单给我们讲五台山的来历，讲五台山的寺庙建筑。听的出来，通愿法师是受过很好教育是有文化底子的，只是我们刚问一点佛教的事，她和法缘一样，说那都是迷信，不愿多谈。

自始至终，我们没敢涉及沈崇的事。

多年后我再去五台山，我向接待单位提出想去南山寺看看通愿法师，我说我以前见过她，他们说现在再见通愿可难啦，通愿现在是名人，来的人都想见，所以有限制，只有省部级以上的干部才能见到通愿。

我只能作罢，写此文时，我专门查了一下，证实通愿和沈崇不是同一人。

通愿法师，生于1913年，自幼读书，1937年念至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经济系。1940年从慈舟老法师出家，1956年随师及母居五台山，1991年去世。

沈崇1928年出生，是林则徐外玄孙女，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沈葆桢曾孙女，父亲系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哥哥系驻法公使，沈崇当年为了走出阴影，改名沈峻(取自“崇山峻岭”)来到上海生活，后成了著名漫画家丁聪的夫人，2014年去世。

通愿法师 图片来自网络

告别通愿法师和众尼姑，我们离开南山寺，前往龙泉寺。

龙泉寺下有一百零八级的台阶，菩萨顶也有一百零八级台阶，据说五台山有五个寺庙前有一百零八级台阶，不知这有什么讲究。

到达龙泉寺，首先看到是一座汉白玉的石牌楼，牌楼雕刻的十分精美，四根方柱前后抵顶的八根斜圆柱上，皆雕盘龙，称为盘龙柱。

牌楼不仅柱子上有龙，其实是处处有龙，我们数了半天，都数晕了也没数清，后来回去问法缘，他告诉我们整个牌楼雕刻有89条龙。

那些龙，条条玲珑秀丽，精美绝伦，这牌楼，真是不可多得的艺术杰作。

不过我们没有看到杨继业的墓，也许早就毁了，找不到了，也许只是传说。那天虽然不下雨，但还是阴着天。

看完龙泉寺，我们返程，离台怀大约15里地，时间还早，不着急慢慢走。

走了一会儿，我们看到远处山坡上有个牧羊人放着一群羊，赵伯伯说要过去给羊照相，一直没提赵伯伯，其实我们一直不远不近相跟着，大多数时间是我和小虎在一起聊天，赵伯伯自己欣赏古迹找着照相。

赵伯伯小跑着朝着羊群奔去，我和小虎坐在山坡上休息。想想赵伯伯那时应该是60多岁，比我们还有劲，看到可照之处，就像看到宝贝一样，他也不觉累，身体真好，看来大师就是这样练成的。

我坐在那里朝着赵伯伯跑去的方向望去，远处群山绵延，山头云雾缭绕，山坡绿草如茵，地毯般地铺满大地，昨天刚下过雨，草地那么青翠，白色的羊群点缀其中，多美的一幅画，干净自然恬静。

正好有一位当地老乡路过这里，我递给了他一根烟，向他打听五台山有啥好玩的，记得他说，原来有很多人来上香拜佛，现在没人来了。

说五台山原来还有个骡马大会，就是现在这个季节，好多人在五台山买卖骡马，有的人还是从河北内蒙来的。

我们问：“怎么都到五台山来买卖？”

他说：“五台山这里草旺，过去就是牧场，很多人在这里放马放羊，在这儿买牲畜便宜。”

“热闹，真热闹！人多的时候每天都有好几万人，持续一个月，当地人就是卖碗面也能挣不少钱，过去我们这儿可不穷。”

“唉，都没了，啥也没了。”

老汉的表情看的出很向往过去。

我记得他还告诉我们，过去人们交易，讨价还价都不在嘴上说，看中了，买卖双方的手藏在袖筒里握手，俩人的手在袖筒里互相捏咕，一会儿就成交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听说五台山骡马大会又恢复了，也不知啥样？

第三天，我们把台怀镇上的寺院都转了一遍，印象深的有塔院寺的大白塔，感觉和北京北海公园的白塔有点像，但比北海的白塔大不少。

还有个伟大领袖去西柏坡时，路过五台山居住过的院子，后来成了纪念馆，当地人传说，当年领袖曾在五台山抽了一次签，结果是上上签，大吉。

仔细看了整个显通寺和菩萨顶，对那个白色的无量殿印象深。无梁殿用砖石砌成，没用一根柱子也没一根横梁，结构精巧。后来听人说，应该叫无量殿，表示佛的智慧是无量的。

图中左侧建筑是无量殿

登108级台阶上菩萨顶，菩萨顶应该是台怀寺庙群中最高的寺庙，在这里可以俯瞰大白塔和众多寺院。菩萨顶还有康熙和乾隆御笔题字。

康熙御笔

在五台山，我们进了不少寺庙，里面的破坏情况非常严重，庙里供奉的菩萨泥塑东倒西歪，泥塑胸部都有一个大大的洞，菩萨被掏心啦! 还有不少泥塑已被砸毁，满目疮痍，处处狼藉，触目惊心。

后来我和小虎回忆起这次去五台山，对这一点都记得很清楚。

那天，我们又见了法缘，我们迫不及待的问了法缘一些问题：

“什么人把佛像开膛破肚，是红卫兵干的吗？”

法缘说，“一开始是红卫兵干的，他们来了就到处砸，把和尚也赶走了，寺庙也没人管了，后来又来的也不知什么人，到处对佛像挖心，说是佛像里有金子”，

“真有金子？”

“哪里有，他们毁了那么多，没听说找到金子。”

“......”

“我们看见有许多石碑，石碑底下都有个乌龟，为什么石碑都在龟背上啊？”我们问出第二个问题。

“那个不是龟，那是龙子，龙王生有九子，其中有一个名叫赑屃(bi,xi)，就是驮碑的那个，是九子之首，它形似龟，力大无穷，喜好负重，所以就让他驮碑啦。”

“法缘师傅，通愿她们为什么住在寺里，尼姑不是住在庵里吗？”

法缘说，“庵很小，大点的是寺，尼姑也可以住寺，只是寺里住了尼姑就不住和尚，住和尚就没有尼姑。”

......

这次五台山之行，巧遇法缘法师还学了不少知识。

第四天，我们在蒙蒙细雨中返程。

回程并不完美，公路上一根横着的电线不知怎么悬了下来，我们的车通过时，电线打到好多学生，小虎头上也重重的挨了一下，还有一个学生被电线从车上挂了下去，一车人都吓坏了，好在车开的不是很快，没有出现大问题。

若干年后，我又多次去过五台山，或开会或陪友。五台山寺庙已是焕然一新，香火旺盛，只是少了宁静，多了商业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