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一人(思念一人英文)
亚萍在我们同学群里分享了一幅薛登科先生的字《幽兰颂》。
那一幅字的释文是这样的:
虽是野草花,虽在幽谷长;
远离煊赫地,不涉名利场;
奋发勤修炼,寂寞图自强;
缓缓舒长叶,娉婷且安详;
年久聚精华,小花散异香;
兰质清且洁,我辈应颂扬。
这一幅字的落款是“掘庐主人”,题款是:“养兰有年,忽发奇想,遂感而录之。“
先生是1938年生人,文革开始的时候正值人生最好年华;改革开放之后,先生任山西省夏县中学校长,他勇于开拓新的教育方式和理念,吸纳满怀教育理想的青年人进入夏县中学的教师队伍,时时处处彰显改革者的魄力,所以在传说中,在我的认识中,他是一个现代派。——现代派加改革派,却以充满古代士大夫气息的“幽兰”为题进行抒怀。这不由得让人要探寻这字里行间的幽微之气息。这种气息,几个月来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思来想去,觉得这种气息说明了,即便是一个改革派,先生都首先是一个范仲淹所刻画的那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改革派,这样的改革派,总是闪耀着一种永恒的、坚定的、不为一时一事的沉浮所动摇的师者的光辉。
这么想着,不由得要问一问亚萍,先生还有什么墨宝吗?很快的,亚萍又发来两幅,果然有一幅是先生所书《岳阳楼记》的一部分。
是啊,进亦忧,退亦忧,何时而乐?这难道不是携带着传统文化基因的知识者,总是会感受到的那种心情和疑问吗?
先生的居所,就在夏县中学最南端的一排小院里,而夏县中学,又在县城西南角的一个凹地里。心里想着母校的地理位置,看着先生对于幽兰生长环境的描绘,感觉这里面,既有诗歌意象传承的部分,也有写实的成分。这些写实的部分,让先生的书写,显得特别有个性,有温度,让那些从夏县中学走出来的学子,感到亲切。——作为曾经长期担任夏县中学校长的教育家,我想,先生所写的幽兰,既是自况,也可能包含着对夏县中学历届学子的期望:虽然学校地处偏远,虽然学生们可能只是小花一朵,但清且洁的气质,却不能丢失。
最近两年,中国歌舞剧院的《孔子》正在全国各地巡演。其中用到了孔子所作《幽兰操》的全文: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
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听着孔子的诗,想着先生的诗,尽管先生的诗里面充满着对于自强的相信,但毕竟他和孔子一样,同时在表达着对于“煊赫地”“名利场”和“世人暗蔽”的弃绝。他还像孔子一样,深思熟虑着自己的立场,自外于他所不喜欢的事物。这样,一个曾经特别入世的、奋进的人物,又很自然的让我们将他与陶渊明想到了一起。
先生的字,好像是以颜体为基础的。我崇敬这种蕴藏在颜体字当中的双脚踩着大地的感觉。但先生的字,又不止是双脚踩着大地,它们同时很挺拔,很峻秀,可以俯瞰尘世。
亚萍发来的两幅先生的墨宝里面,还有一幅,其释文是这样的:
吾师高风,首推仁爱;
幼弱贫富,一皆负载;
博学之师,身正之率;
谈文论道,时光不再;
呜呼我师,惜哉惜哉。
如果说,《幽兰颂》让人深思,那么这一首先生送别恩师的四言,则让人不由得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肠内热。先生是老师,先生的恩师是老师,我也是老师,老师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尽管在很多个场合,我都听到过别人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对于这个问题,似乎也有最正确的答案,可是没有哪一个答案,能够像我看到先生在这一则四言送别之作中所首推的”仁爱“二字那样,感动我心。因为它不是知识,它是身体力行的实践,是生命的凝结。
我们那一届学生,1984年开始在夏县中学开始初中二年级,1989年高考结束后离开母校。好友碾零曾经在她为先生所写的纪念文章中,忆起我们在初中毕业的关口,如何选择留在夏县中学继续读高中,而不是到运城去投考康杰中学或者运城中学。是的。在初夏时节最为葱茏的绿色中,薛校长和学校的几位主要领导,召集了一部分即将初中毕业的我们那一届的同学,在学校后面的桐树园里开座谈会,询问大家未来的升学意愿。在先生看来,留在母校继续学习,“把好的生源留下来”,就是爱母校的最好方式。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们,他和他的拥戴者们的信心感召着我们,没有什么困难,我们就下定了决心。
当时,十五岁的我们,在我们小小的胸襟里,觉得自己做出了一项重大的决定,未来的一切,都要在自己已经选定的道路上继续,感觉自己能够担当自己的未来了,很了不起。今天,那个了不起的时代的少年,如今也都已经成为家长,可是好像很自然的,我们失去了让孩子自己选择的勇气,喜欢帮着孩子选了。敢于让孩子选,在自主的选择中体验被期待的荣耀,然后,为了这荣耀,一辈子走在自强自新的路上,这,就是教育家和他博大的胸襟赋予给我们的勇气,是我们在先生身上所领受的他所首推的”仁爱“。
因为薛先生的一切和他的字,今年夏天,我在心里特别惦念我中学时代的恩师。因为翟老师家里有事,到他的故里夏县胡张乡小李村匆匆见了一面,之后,约了同学创义,到康杰中学寻访在我的心里永远年轻、永远让学生“惧怕”的常虎温老师。
我于1989年离开夏县中学,最初的一两年,因为先生关心我的个人问题,来往很多。后来我一路在外求学,他也离开夏县中学,在县、市教育局以及康杰中学等多个单位担任领导职务,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但是,每过十年八年,总会有一个念头、一种冲动冒出来,一定要见一见常老师,听听他的教诲。博士毕业刚参加工作,和亚琴两个人和老师在运城见过一面,2008年出国访学前,见过一次,再见,就是今年夏天了。
坐着创义的车子进入康杰中学,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这一座晋南地区最知名的中学。但是老师在哪儿呢?创义看起来比较熟悉地形,把我们带到了老师的办公室。
声音还是原来的声音,一见面,觉得老师变了;同时担心老师觉得我也变了。但是那种似乎从未分开过的无话不能谈的感觉没有变。就那样聊着聊着,突然间冒出来一个问题:“老师,您咋能这样慈爱呢?这不是您的风格啊!”
说完,大家都笑了。老师说,“厉害不起来了么。一见学生,心里都是爱,不想厉害。”他抽着烟,慢慢悠悠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哪儿哪儿都是止不住的笑意。这可不能够啊常老师!好像他不应该这样慈爱似的,因为在我的认知里,他是我见过的最可以称为严师的一位师长。可是,薛校长说了,“吾师高风,首推仁爱”,这“仁爱”,又是必须的啊!所以我想,以前,青年时代的虎温老师,让我们领悟的,是他“虎”的那一面,而今天,他浑身散发的,是他“温”的那一面。夏县话里面,un和ui不分,人们讲“常虎温”,经常会变成“常虎威”,很多人甚至不能把常老师的名字写正确,原因主要在这里。这同时造成一个有趣的理解上的歧义,似乎他原本是虎威而不是虎温。但现在,至少我明白了,恩师,他是虎和温的结合。
老师的桌案上,摆着他每天要写的字,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我不懂书法,可是我喜欢这个字帖的内容。很多地方的墙上,都有《兰亭集序》的书法作品,我每每都喜欢将全文默念一遍。我把老师用“背帖”的方式写出来的《兰亭集序》也默念一遍,觉得里面所写的天气和心情,和见面那天的情景,特别匹配:“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还有讨论聚会当中各种人物、性情、风格和感受的那个段落:“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见面之后,时间过去了好几个星期,总是想着要把那天的情景写下来,这与上面引述的段落,也是特别匹配的。可见,某一种心情,它并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它有可能在历史长河的某几个瞬间,高度重合。我为自己的人生中有这样的瞬间而感到幸运。
和创义两个人耐心地求着老师的字,终于获得了首肯,各自拿到了一幅《兰亭集序》和“惠风和畅”。
虎温老师1984年从水头中学调任夏县中学,是我们班的化学课老师,他同时也是学校的团委书记,是薛校长最为欣赏的青年才俊之一。现在,他在我们晋南人都感觉如雷贯耳的康杰中学从事管理工作,是无数晋南学子崇敬的教育家。
不熟悉晋南近现代历史和文化的人可能不知道,康杰中学的命名,正是来自于我们夏县的抗日英雄嘉康杰,听亚萍说,薛校长的少年时代,是在堆云洞小学开始的启蒙教育,而堆云洞,正是嘉康杰在晋南地区开展抗日活动的指挥部所在地,他也是在这里开始进行群众性启蒙教育的。
从堆云洞小学到康杰中学,这似乎代表着地方教育发展的某种路径;从薛登科先生到常虎温老师,这似乎代表恩师们对教育基于仁爱这一认知的高度一致和感人实践;从《幽兰颂》到《兰亭集序》以及其中的“惠风和畅”,这,延续了知识者的内心,总是对行走在最具感召力的价值道路上的热忱。
我和爸爸讨论薛先生的字,还说我求到了虎温老师的墨宝,他老人家超级开心,说,要把虎温老师的字挂在他的新装修 的房子里。说,薛校长的人和字,他学生时代就很崇拜,而且说,去年他卖菜的时候,还经常看到薛校长骑着电动代步车,慢慢地边走变逛;又说,菜市场卖菜的很多人都认识薛校长,看到先生,很高兴。我问爸爸:你们有没有人给薛校长送菜?爸爸的表情立即变成了学生的样子:那还是不太敢,薛校长是我的老师嘛。听老爸讲着这些话,心里也很高兴,感觉到,一个基层教育家,在晚年的时候,行走在各种爱戴者发自内心的敬爱的眼神里,这种情景,多么的好啊!
——然而,先生自称“掘庐主人”,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不知道了解先生的人,有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诠释”。
作者简介:裴亚莉,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美富布莱特研究学者,学术研究领域是文学理论、比较文学和电影美学。出版有译作《当代美学》(2017),学术专著或合作著作《电影、政治、知识分子和产业》(2010)、《政治变革与小说形式的演进》(2008)、《电影语言现代化再认识》(1999)、《新时期电影文化思潮》(1997),散文集《只有松鼠了解我的心——纽约漫游随笔》(2015)、《停止与继续》(2008)、《舞缘》(1995),是陕西师大《呼吸》杂志和“呼吸”书系的主编。